人牙子的手停在半空,烙铁距离谢云徵的脸只有寸许。
还好,赶上了。
宋相宜暗暗松了口气。
他快步走向前,目光落在铁笼内奄奄一息的谢云徵身上。
衣衫破烂,露出的皮肤上遍布伤痕和脏污,几乎看不到胸膛的起伏。
但即便如此,他眉宇间仍透着一种气度,不像是寻常奴隶。
大昭律法规定,凡归入奴籍者,需在面上烙青或刺青。
大地方的牙行讲究些,会用特殊墨水刺青,遇水才显,日后若是脱了籍,也能用特殊的药粉去除。
小地方就没那么多规矩,直接一烙铁烫上脸,终生都将带着奴印。
人牙子手上的动作一顿,皱眉回头,只见一个纤弱漂亮,但年龄颇为稚嫩的哥儿站在门口。
“嘿,你这小哥儿,有事儿?”
“无事就出去,我这牙行的热闹不是你们看的。”他挥挥手作驱赶状,继续烙印的动作。
“这人我要了。”宋相宜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人牙子转过头,放下烙铁,眼神充满狐疑,上下打量着宋相宜:“你要买他?”
宋相宜点点头。
人牙子将烙铁插回炭盆,擦了擦手,语气缓和下来:“小哥儿,第一次替主家办事吧?看你跟我家娃娃差不多大,叔给你提个醒——”
他压低声音,指了指笼中昏迷的谢云徵,道:“你家主子要的可不是这种昏不昏死不死的。”
宋相宜闻言,眉眼稍稍舒展。
看来方才在胡同口向几位大娘打听的消息没错,这个官牙确实是个厚道人。
他启唇,半真半假地说出自己准备好的话。
“叔,您误会了。”宋相宜垂下眼睫,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不是替主家来买劳力的。”
人牙子一愣:“那你这是?”
“我家男人上月打猎没了,只留下我和一对幼弟。”宋相宜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
“本想着就这样守着孩子们过活,”他声音哽了哽,“谁知道夫家族亲非要逼我改嫁给同族的表哥,还要把两个孩子典出去。”
围观的几个做事婆子发出唏嘘声。
人牙子脸色一变,眉头紧皱:“这不是吃绝户吗!”
“我娘家人都没了,我也没有地方找人撑腰。”
“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改嫁是一条死路。那表哥嗜酒好赌,前头两个媳妇都是被他活活打死的。”
“可若是招婿,我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哥儿,能招来什么良人?”宋相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布衣角,声音轻飘飘的,却异常清晰。
宋相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浮着一层薄薄的水光:“我也是没其他法子了,就想买个男人回去。这样有官府的身契在手,也有个保障。”
“这样……好歹能名正言顺守住这个家。可问了几处牙行,现成的劳力脸上都烙了印,未烙印的都是些小娃娃。”
“我带回去,反倒会闹个大笑话。”
他说着便望向铁笼,目光在谢云徵脸上停留片刻:“方才进门时,正巧看见这位还没烙印,所以才……”
人牙子搓着下巴上的胡茬,心想:
瞧这小哥儿的样子,说的估计做不得假,就是这人——
他看了一眼笼子,来回踱了两步,突然压低声上前道:
“小哥儿,叔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人是晌午头才被人送来的,一直未醒,品性暂且不提,你带回去若是死了,钱就白花了。”
“再说,这身板,一看就是练家子。万一醒过来发狠……”人牙子摇摇头,“恐怕是要命啊。”
宋相宜苦笑:“多谢叔提点,这些事我也都想了,但如今我也别无他法。”
人牙子心知这哥儿处境无奈,瞥了眼谢云徵惨白的脸色,重重叹了口气:
“成,一个壮劳力是五两银子,这人你二两带走吧,眼见这天黑了,我和我儿子帮你抬到家去,送到了给碗水就成。”
人牙子拿过盖印的身契,添了几个字,递给宋相宜:“这人叫谢三郎,你将契书收好,日后你们出了什么事,别攀扯到我就行。”
“多谢!”宋相宜眼睛一亮,接过契书,连忙拿出荷包,又多添了一吊钱,“还要劳烦叔绕路去医馆一趟。”
人牙子点点头:“成,这个好说。”
到了医馆,处理好伤处,又花了半两。
由着孟家世代是猎户,备下的各种伤药和风寒去邪的药有不少,倒是不用拿药,用自个儿家的就成。
想到这儿,宋相宜叹了口气,已经过去了五天,不知道谢云徵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他揽着孟小月,一下一下扇着蒲扇,心下千般愁绪。
谢云徵醒来之后,若是剧情还有崩塌的迹象,还得想法子顺理成章接近他。
宋相宜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团子,也要护住这两个孩子。
蒲扇摇动的节奏渐渐慢了下来。
在现代,他是刚刚收到录取通知的准大学生,现在到了古代,本就不太多的心机也没有多出一点。
何况古代重阶级,他们身份又是云泥之别,界限如同天埑,又何谈靠近。
宋相宜叹了口气,心中愈发沉闷。
就在他思量的时候,脑海中突地传来一阵噔噔噔地声响。
[宿主宿主,我回来啦,我在时管局等了四天,终于等到原主去投胎了,他去了一个很好的人家!是个善名远扬的乡绅,家中也和睦。]
“那就好。”宋相宜呼出口气,心中舒服了不少。
系统语气轻快,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宿主,你不必为占用原身的身份而愧疚,你所用的身体是你自己的模拟体,不是占用他人的。]
[这些角色本就是将死之人,他们签订了契约,自愿放弃在这个世界重来一次的机会,选择去投胎转世,而且时管局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了下一世的身份,保证都是富贵安稳的好人家!这一点你放心。]
[他们消失之后,你就是他们。]
系统顿了顿,又道:
[宿主别紧张,我一直在。]
宋相宜怔了怔,他知道系统为什么对他说这些话,原本紧绷的心绪稍稍松缓。“一六,谢谢你。”
[不用谢哦~]
药汁开始咕嘟嘟上涨。
炉子也噗嗤噗嗤向外吐着烟,熏得宋相宜眼角发红。
确认火候已到,宋相宜哄着两个孩子去给院子里的小鸡仔喂食。
待孩子出了屋,他小心地将药汤盛入碗中,用帕子垫着碗底,端到了里屋的床前。
床榻上的男人静静躺着,轮廓分明却不显锐利,如远山般清隽,整个人如同一方美玉,透着温润的雅致和内敛的光华。
宋相宜将药碗搁在矮几上。他一手扶起谢云徵的头,一手取过软枕,垫高对方的头。
他端起药碗,舀起一勺药汤喂到谢云徵唇边。
药汁刚渗入唇缝,谢云徵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褐色的药液顺着唇角溢出,在苍白的肌肤上划出刺目的痕迹。
宋相宜忙放下药勺,抽出垫碗的帕子去擦。帕子刚触到对方下颌,手腕却猛地被钳住。
“咳、放肆——!”
帕子飘落在床上。
宋相宜抬眼,正对上一双寒星般的眸子。
谢云徵不知何时已醒,修长的手指如铁箍般扣着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
谢云徵在床上昏昏沉沉,偶有意识清醒,也是如同鬼压床一般,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他嗅到一股若隐若现的香气。
香,很香
他一时竟描述不出来这种香气。
每当那香气稍近,他便感觉有温软的指尖拂过他的身体,莫名让他绷紧的身体一寸寸松下来。
谢云徵混沌的脑中警铃大作,这香莫不是某些蛊惑心智,让人上瘾的南疆秘药。
这人时不时在他身上动作,剥去他的衣服,动作轻佻大胆。
莫不是那江城郡守等人不死心,趁着他重伤,往他榻上送人?!
还是京中那几个不省心的草包,要趁他未醒,给他坐一个荒淫的名声。
谢云徵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他连侍妾都不曾有,怎能就在这里——
简直荒唐!
他的人是死了不成!竟由着来历不明的人近他身。
又是一下。
那人的手抚上他的脸。
“放肆——!”
谢云徵额角青筋暴起,拼尽全力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映入一张脸。
艳丽得很。
睫如翠羽,眼含流波,唇不点而朱,一对桃花眼微微上挑,只眼尾微微发着红,像是哭过一场似的。
眉心的红痣也异常鲜艳夺目,衬得肌肤白如新雪。
因着俯身的姿势,有几缕青丝从肩头滑落。
那香便是这人身上飘来的。
原来,是个哥儿。
“你醒了。”面前的哥儿笑起来。声音清脆如山涧溪流,尾音带着几分江南特有的调子。
谢云徵想,这声音太过干净,不像是风月场的做派。
看到面前人粗布衣衫,洗得发白,袖口还打着补丁。
霎时,谢云徵意识到,被追杀时他或许是与人在山中失散了,被面前的小哥儿救起。
又或者,有人想要他被面前人救起。
他想起归京途中那场刺杀,对方显然谋划已久,不仅知道他的行进路线,还买通了他身边人。
谢云徵眸色暗了暗,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这间陌生的屋子。
木门半合着,被风吹得嘎吱响,四壁是土墙,窗户上糊着泛黄的竹纸,墙角立着一个半旧的柜子,桌子也缺了一条腿,垒了几块河石垫着。而床边的矮几,是在木头箱子上放了块板。
属实可以说是家徒四壁。
唯一称得上优点的是十分干净。
谢云徵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方才凌厉的气势如潮水般褪去。
“失礼了。”
他唇角噙起一抹温润笑意,半撑起身子,领口凌乱,露出了胸口处的绷带,端的是一副世家公子温文尔雅的做派。
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眸光仍似深潭般幽冷。
“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方才某一时情急,请恩人勿怪罪。”
宋相宜摇摇头。
“不会不会。”
他在心里默念着和系统516反复推敲的剧本。
我,宋相宜,刚死了老公,恶毒亲戚想吃绝户,所以买个男人回来当门神。
他,谢三郎,我花银子买回来的。
“敢问此处是何地?”
“待某家人寻来,必有重酬。”
他声音虚弱却清朗,修长的手指拢了拢散乱的衣襟。
话音刚落,谢云徵看到对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宋相宜叹了口气,把药碗递给谢云徵,故意露出磨得起毛的袖口和补丁,时刻铭记自己乡下贫穷寡哥儿的人设。
“药快凉了,你先喝药吧。这药好几两银子呢。”
“喝完我再跟你说。”
药碗凑近了,味道闻着不似寻常草药的苦涩,反倒带着几分惑人的甜腻。
谢云徵垂眸看着碗中黑褐色的药汁,又抬眼打量眼前这个哥儿。
虽然粗布麻衣,但那截隐约露出的手腕却白得晃眼,与带着薄茧的手毫不相配。
是老四的人?
想用药控制他?
谢云徵心中冷笑,果真惯会用这种下作手段。
谢云徵接过药碗,碗沿刚送至唇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在小哥儿慌忙上前时,手腕故意一颤。
“啪!”一下。
陶碗在地上摔得粉碎,药汁四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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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