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靶正中,一枪穿心。金属弹壳落地的轻响还未散去,下一发子弹已然出膛,在靶纸上画出又一个完美的圆。
“十九号阿莫,第二十发,满环。”考官的声音顿了一下,才通过耳机传来,“总分,213.4环。”
灰色的护目镜掩住了少年的眉眼,他摘下装备的时候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好像即使是这样令虫惊叹的高分也不能激起他更多的情绪。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这对他而言几乎算不上什么挑战。从前,瑟林在全息训练中对他的要求要苛刻得多,哪怕是一毫米的偏差也会给他亮红灯。
他一直忘不了对方第一次示范时的身影,那印象实在太过深刻。
军雌侧身而立,姿态随意,火红的发丝微动,甚至还有闲心转了一圈枪,但在抬手的一瞬间绷出一种射击者一击毙命的凌厉。下一秒枪声接连响起,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空气中的硝烟还未完全散去,屏幕上就已经显示了成绩。6.7秒,十发满环。
瑟林转过头来,挑眉笑望他。有冷意拂面,阿莫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刚刚吹过军雌发梢的那股风,现在才来到他的面前。
和风一起到来的是军雌得意的声音:“等你什么时候二十发满环,就称得上是天才了。当然了,天才只不过是见我的门槛。”
放下手枪的时候,阿莫默默地想,的确,如果要见瑟林,他的路还很长。
真是一种奇怪的巧合,他刚踏出考核区,星环就传来轻微震动。他垂下眼帘,看到他想见的虫先发来消息。
瑟林:你们午饭也在一起吃吗?打算吃什么?
今天军雌发消息的次数实在是异常得多。他分别在两小时前,一小时前,二十五分钟前发送了:今天是和你朋友一起出去?约在哪里见面的?要去哪里玩?什么时候回来?
彼时的雄虫看着这些问题,不由得感到头大。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瑟林会追问得如此细致,毕竟军雌向来给了他极大的行动自由。
阿莫微微抿唇,难道那是因为他都呆在家里?
他翻了翻聊天记录,感到几分庆幸。幸好上次分别时,赛里斯无意间提到自己也是这周的初试考核,一早见面时,那位话痨的雌虫就把自己上周末干了些什么全秃噜了个干净。
“阿莫!”
果不其然,就在他思索着该如何回复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赛里斯小跑着靠近,脸上带着惊叹的表情,“天呐,你的射击能力好强!我从屏幕上看到了,超过210环,这在初试可少见了!”
阿莫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不知该如何回话,他到现在都还是不能习惯这位新朋友过分热情洋溢的语调。好在对方也根本不指望他的回答。
赛里斯叹了口气,“射击一直都是我的弱项,我哥哥带我练了好多次都效果不佳,”他撇了撇嘴,“不过说实话,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雌虫凑近几分,好奇地问道:“你是自己训练的吗?还是有老师?”
阿莫摩挲着星环的手指一顿。
他的确是有老师,而且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老师。他的射击,他的格斗,他的侦查,所有的这些都是军雌手把手教的。
他们曾经晨昏相伴,呼吸相随。军雌的手掌包裹住他的,贴得那么近,仿佛连那掌心的纹路也要生长到一起,缠绕的时光如同青藤,同根共养,枝繁叶茂。
“是我喜欢的虫教的。”少年轻声说。
赛里斯“啊”了一声,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是雌雌恋!那你喜欢的虫也是军雌咯?”
他看到阿莫耳根微红,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窘色,笑道:“没关系啦,你不用担心,这很常见的。我可不会歧视你!我哥哥说有不少军雌…都是这样的。”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却低了下去。
但是他很快又兴致勃勃|起来:“他也是第一军团的吗?是在哪个部门?你是不是为了……”
见新朋友的话开始往他招架不住的方向发展,阿莫连忙转移话题:“上午的测试项目都结束了吧?你等下打算去哪里吃饭?”
赛里斯果然被引走了注意力:“当然是第一军校食堂啦,好不容易能进来一次。你要跟我一起去吗?我可是知道哪个窗口最好吃的,今天8号窗口就有糖醋鲫鱼!”
阿莫不动声色地问:“你很喜欢吃鱼吗?周末中午你好像也是……”
赛里斯眼睛一亮:“啊对的!哎呀我之前还没跟你说完,西南老城区的那家烤鱼店真的很赞!有机会你一定要去试试,叫……”
他愈发眉飞色舞起来,趁着赛里斯滔滔不绝的空当,少年悄悄在星环上回复。
阿莫:嗯,一起吃烤鱼。
其实消息发出去的时候,瑟林就后悔了。
他为什么要说“一起”?如果雄虫没有那个想法,他岂不是提醒了他?不过,只是吃一次饭也没什么吧,这对于普通朋友来说应该很正常?不对,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谁知道他们下次还会再一起干什么?这太糟糕了,万一雄虫真的对那只雌虫越来越感兴趣怎么办?
胡思乱想中,军雌只能安慰自己,不会的,他们才刚认识不久,以少年那样小心戒备的性格,当初对他都那么警惕,现在更不会这么轻易就……
满心的挣扎在看到消息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了。
瑟林盯着那简短的回复,头一次不爽这熟悉的语言风格太过利落,让他窥不见半分对方的心绪。心底涌起一股闷闷的情绪,像压了一块湿漉漉的棉布,说不清是怨怼还是委屈。
自诩成熟的军雌控制不住地想,明明少年从前说要“一起”,是和他。
棉布封罐下的醋酒,一点点发酵,一点点泛酸,溢出来的时候,他终于敲下一行字。
瑟林:我记得你不是很喜欢吃鱼?说水生动物总是有腥味。
信息一经发出,他就懊恼地皱起眉头。这语气太过刻意,仿佛在质问,或者是怀疑。可是他凭什么这样说?又有什么资格探究少年的选择?
瑟林再度后悔,他今天后悔的次数太多了,感觉自己说什么都不对又实在忍不住不说。他狠狠咬牙,肯定是今天黄历不对,他就应该用这个理由阻止雄虫出门的。
星环很快又跳出一条消息。
阿莫:他喜欢。
不是“我想尝试”,不是“听说很好吃”,而是坦诚的毫不掩饰的“他喜欢”。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竟然有一个除他以外的雌虫,能够这样影响雄虫的选择。
行,这下罐子直接破了一个大洞,估计醋酒还是狄俄尼索斯酿的,怎么都流不尽。
理智瞬间被毫无顾虑的失控包裹,军雌飞快打字:“哪家店?”
阿莫怎料到自己是在和一只完全泡在了醋里的脑袋对话,他甚至暗自赞叹自己的运气,遇到赛里斯这么给力的超绝分享欲帮手。他乖乖回复。
阿莫:西南老城区的邦邦烤鱼。
瑟林抓起椅背上的军装外套就要出门。
有一群酒神随从狂欢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叫嚣着,催促他立刻前往那家店,亲眼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雌虫有这么大的魔力,让向来寡言少语拒虫千里的少年愿意亲近交谈,让几次三番把鱼汤虾煲浇了阳台金桔树的雄虫愿意改变口味。
那棵金桔树到现在还能活着,都是个奇迹!
军雌深吸了一口气,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他强迫自己抬手按压太阳穴,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抑制剂的残余效果正在消退,他的每一根神经似乎都被炙烤着,腺体里涌动的信息素几欲冲破桎梏。
他点开星环,在通讯里呼叫了萨克,想要交代一下自己临时外出的事宜。可就在等待副官的间隙,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与少年的聊天记录上。
狄俄尼索斯那头横冲直撞的,蹄子上踩满酒液的山羊乍然停下了,它被拽扯着,顶着角倔着头却不愿再进一步。萨提尔和宁芙们在一片静寂的狼藉中哑了火。
瑟林突然意识到,他的妒忌与吃味,在某些事实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雄虫今天很早就出门了,他说他去看了绿洲植物园新培育的日藏花第一次绽放,去游览他从未去过的园区,去尝试也许是另一种味道的他不那么讨厌的烤鱼。
和他的新朋友一起。
他应该…会很开心?毕竟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不是被蒙在灰里,也不是被罩在玻璃里的自由。
他一直无法带给少年的开心,他迟迟没有送给少年的自由。
军雌生生止住了脚步,攥着外套的手指青白,他沉默地站着。
“长官,您有什么吩咐吗?”敲门声响起,萨克推门而进。
他看见瑟林的动作,迟疑了一下,“您是…有事要暂离吗?”
瑟林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再抬头的时候,脸上的情绪已经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异样的平静与克制。
“一组这周的A级行动计划再发我一份。”他哑着嗓子缓声说。
萨克愣了一下,这…不是长官一早来的时候就已经给过了吗?但他看着长官紧抿的唇线和暗色的瞳孔,只是点了点头:“是,长官。”
副官见上司脸色实在不好,又大着胆子说:“长官,其实您不用那么频繁地打抑制剂的。我们都理解,到了发情期后期,抑制剂的作用也是越来越弱的。您状态不好的话,和元帅告假,回家多休息,也许更好。”
瑟林想,他要感谢萨克的提醒,刚刚和他的心绪一起失控的,还有他的信息素。甜得发腻的蜂蜜香再次在办公室里弥散开来,几乎要把空气都浸透。
即便今天去了那家餐厅又如何,即便找了理由支走雄虫又如何,再过几天,连他自己都不能再出现在雄虫面前。
早晚要有这一天。他再清楚不过的。
酒神的狂欢周而复始,原始的**此起彼伏,可是在理性回笼之后,谁来支付这放纵的代价?是酒神吗?
不,是那沉溺于**的,要被作祭品的山羊。
他忍了十年的发情期,熬过那么多痛,没道理就忍不了这一次。
他护在心上的少年,咽下那么多爱,没必要就在这个节骨眼,功亏一篑。
更何况,他可以给雄虫选择,但谁说他自己不能是选择里的一项?他可以放手让小狼奔出巢穴,但谁说他不能再引诱他归来?
只不过不是现在,他要雄虫心甘情愿,他要自己问心无愧。
军雌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我会考虑的。把所有组后面两周的行动计划都发我,没写完的,让他们明天之前都交上来。”
他冷哼一声,言语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机锋:“免得我不在,你们就乱来。”
可能是因为下午的军务繁忙,阿莫没有再频繁收到瑟林连珠炮似的问题消息了,他大松了一口气,看着手中的日程通知单,却又担忧起来。
五天的初试,只有第一天是射击,格斗,负重这一类的基础技能测试,后面的考核都更偏向于综合性的战略思维和应变,例如战术模拟,反侦察,适应性测试等等。为了多方面考量,候选者们面临的任务情景都是随机,因此他们会拿到各自不同的项目考核日程,交错进行。
这就意味着,他遇不到赛里斯了,他的“潜伏”大业中最给力的僚机,要坠机了。这可怎么办,如果后面几天军雌对他的外出活动还是这样事无巨细地查问,他肯定会露馅的。
直到回到了家,疲惫地往沙发上一倒,抱枕蒙住脸,少年也还没有想出任何头绪。
没过多久,几乎沉寂了一下午的星环却跳出一条信息。
瑟林:玩得不开心吗?还是太累了?之前有让小1准备椰香紫米露了,很快就好了。
瑟林:或者你想先喝酸奶?冰箱里刚补了你最喜欢的那种。
阿莫扭过头,看到小管家笑眯眯的小圆脸,已经懒得再吐槽它无耻的告密行径。他只是更焦虑了几分,有这么个日渐变本加厉的通风报信的小眼睛在,他还能怎么瞒过军雌啊。
雄虫冲小管家招手:“你过来。”
机器人刚乖乖地滑过来,就被少年掰过脑袋制住:“他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啊!”
小1的电子屏幕上露出无辜的表情:“是主人的命令,小1当然要遵守。当然,您的命令也是一样的。”
阿莫只恨这家伙是又光滑又冷冰冰的金属外壳,让他要发泄都无从下手。
他冷哼一声,没好气地松了手:“是选择性遵守吧,你上次就对我阳奉阴违!”
“小1没有。”小管家向来平静的电子音竟然露出了一丝委屈,“小1需要如实传达小1知道的信息,这是小1的职责。”
少年翻了个白眼,站起身,去拿冰箱里的酸奶:“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有一个更简单的说法,叫告状。”
“还如实传达知道的信息,说得这么好听……”他嘀咕着抱怨,却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身看向机器人。
“你知道的…信息,”阿莫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你怎么知道的?”
小管家尽职尽责地解答:“通过小1的感知模块捕捉啊,包括空间摄像和语音记录。”
少年闻言倚在冰箱门上,没有急于打开酸奶,挑了挑眉:“那他们俩相悖的时候,是不是前者的优先级更高?比如我明明不在家,但是却让你说我在家看书。”
“是的,所以小1不能撒谎,小1不是违背命令。”小机器人执着于澄清刚刚受到的不公控诉。
阿莫却笑了起来,他蹲下身,平视小管家:“那如果,只有后者,没有前者呢?我明天下午三点的时候,想看电影,到时候瑟林问起来,你会怎么说?”
那双绿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露出几分隐在暗处狩猎的狼看见猎物无知无觉走入陷阱时的兴奋光芒。
空间摄像。规避了空间的命令信息,还能算撒谎吗?
果然,小管家思考了几秒:“小1会回答,阿莫阁下说他在看电影。”
“很好,”阿莫“噗”地一声戳开了酸奶,站起身,“我等下把我明天什么时候会干什么都告诉你,如果瑟林问你,记得如实传达哦。”
“现在,去看看我的西米露好没好。”
少年注视着小机器人的背影,一小口一小口地吮着吸管。虽然那种回答听起来还是有点奇怪,但是能不能成功,试一试不就好了。
毕竟,语言陷阱的关键不仅在于表达的模糊性,还有如何引导对方的潜意识。嗯,这当然也是他的好老师手把手教的。
阿莫:是的,出去玩好累。小猫可怜.jpg
阿莫:明天只想在家躺。小猫晕倒.jpg
阿莫:小1把西米露煮糊了!它越来越笨了,要不我们把它返厂维修吧?
瑟林:……你少跟它说几句话,它能多工作好几年。
瑟林:这么累还回来这么晚?睡觉前要不要做一个热疗?
瑟林:下次要出门,可以先把计划告诉小1做体力评估。
瑟林:别为了谁勉强自己。
少年盯着最后的那句话,不自觉咬住了吸管。
为了谁?军雌不知道他是在为了谁,自然也谈不上勉强。
他明明是甘之如饴的奔赴,情之所愿的追求,就像太阳花向阳,花蕾轮转的每一度都是靠近,他从不觉得辛苦。
阿莫:我知道了。小猫乖巧.jpg
阿莫:你什么时候回来?
阿莫:正在输入中……
阿莫:我想你了。
他其实有一段时间没有再对军雌说这句话了。
他很想瑟林,他们分离得越多,他想得越多。这是事实,无论他如何精心布局隐瞒,如何周密策划谎言,都唯一无法掩盖,无法欺骗的事实。
阿莫不知道自己的计划会如何收场,他们的关系会走向何方。
军雌也许明天就会发现,也许直到他通过考核都不会发现。得知真相的时候,他会震怒还是失望,会厌恶他辜负了他的信任,还是自嘲一片真心的关护却被耍得团团转。
毕竟,瑟林上次以为自己骗了他的时候,是那么生气。
一旦踏出了这一步,什么都会改变,可是他逼着自己站到悬崖边上。
从前评价他和在黑市自愿报名的那些虫的区别,军雌说他更聪明,也更单纯。然而根本不是,他讨厌极了那种患得患失,那种铡刀无数次擦过脖颈,他却只能等待下一次宣判的无能为力。
他是一模一样的赌徒,不是一无所有,就是绝处逢生,只要那个赌注足够诱惑。
过去,那个赌注是逃离垃圾星的角斗场,逃离满是血腥的,要么厮杀要么死亡的地狱。
现在,这个赌注是军雌,要么归属他,要么抛弃他。只要太阳神有一瞬的迟疑和心软,荆棘就会扎进他的血管,藤蔓会绞住他的心脏。
这些从淤泥里长出来的东西,不是向来如此吗?
少年屏息等待着,但是消息回复的震动来得远比他想象得快。
是一条语音。
军雌的声音从星环里响起,低沉悦耳,像来自德尔斐神殿里的七弦琴。
他笑着说:“很快了,不会让你等太久。”
瑟林:我对象出淤泥而不染,纯白剔透玲珑心。
作者:(鼓掌)精彩的发言,八百米厚的滤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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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不会让你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