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感觉自己的意识浸在一片冰冰凉凉的水雾中。
仿佛是经历了一场漫长又温润的沉眠,每一个细胞都被细细滋养过,之后安静地托起。托出水面的那一刻,是雨后初霁的畅然。
他毫不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啊,您醒了。”一个声音说。
阿莫眨了眨眼,视线聚焦后,他看到一张靠近的陌生的脸。
是一个白大褂,刚刚清明的大脑瞬间警惕了起来。
他一面不动声色地往远离的方向挪了挪,一面紧盯着对方的举动。
雌虫护士没有注意到他的戒备,抬手调整了一下点滴的速率,轻声问道:“阁下现在感觉怎么样?”
阁下?阿莫的耳朵捕捉到了这个不寻常的称呼。
他用余光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明亮的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来,墙上挂着有医疗标识的消毒须知,柔软舒适的床铺,还有显示着阵阵心率波动的监测仪。
他再次眨了眨眼睛,心里闪过一个猜测。
阿莫一直没有说话,护士皱起眉:“怎么了?您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他语气里的关切更明显了,“有什么需要您都可以和我们说的,能为您服务是我们的荣幸。”
这种异常小心的态度让少年一愣,他有些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但是之前条件反射绷紧的肌肉还是没有放松。
他含糊问道:“这是哪里?”
“是帝都的中心医院。”
护士回答着,要靠近来调整病床的靠背角度,阿莫一把撑住床沿,疾声道:“你别过来!”
雌虫被吓了一跳,讷讷地收回手,试图安抚他:“您别激动,阁下,您才刚刚度过觉醒期,需要保持状态稳定。”
阿莫的瞳孔睁大了一瞬。觉醒期?是说…他已经成年了吗?所以,之前那种要把他灵魂撕裂的痛楚是因为觉醒期?
而且他现在在医院,那是…瑟林送他过来的吗?
少年的心脏砰砰跳了起来,他忍不住望向房门的方向,似乎在他的想象里下一秒就会有那熟悉的火红色头发的高挺身影推开门,出现在那里。
可是没有。
他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那…我是被谁送过来的?”他试探着开口。
“是一位军雌,他还帮您缴了部分的费用。”话到这里,护士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不过后来我们就联系不上他了。您认识他吗?”
阿莫怔住了,他低下头,眼睫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失落的弧度。
他想到过瑟林会离开,他记得军雌抱着自己冲出重围时是多么地暴力又干脆。他给他的任务搞出那么一个烂摊子,他应该要回去处理的。
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大概是太急了吧。他可以留在这里等他的。
然而护士接下来的话,却如同一记重锤击碎了他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自我安慰。
“但是您放心,我们已经通知雄保会了。毕竟像您这样的高等级雄虫阁下,是需要特别照顾的。”
阿莫一刹那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雌虫以为他是在为自己的等级晋升惊讶,笑着道:“恭喜阁下,您的等级已经达到A级了,帝国的A级雄虫很稀少,这可是了不得的幸运呢!”
对方话语的意义清晰得可怕,每个字都精准地嵌入他的脑海,但是他却并不感到惊喜,反而是一种无边的恐惧像是黑雾吞没了他的所有感官。
他这才想起来他的虫纹贴,慌忙抬手去摸自己的后颈。
那里毫无意外地一片光滑,昭然若揭地提醒他,他苦苦掩盖的秘密,那只会在最初的巨大惊喜破灭后引来恼羞成怒的疯狂折磨的秘密,暴露了。
从来没有虫会认为他是一只雄虫,他们只会在一开始误以为他是一只雄虫。
从他还是一只小虫崽时,这样的误会就发生过无数次。
他没有这个世界上代表着雄虫的一切,又给予了雄虫一切的,作为基因里不可磨灭的身份印记的,高贵的被仰望着的,雄虫信息素。
他们说,他不是一只雄虫,他只是一只没有虫纹也没有翅翼的,畸形的,弱小的,雌虫。
那么如今,那样噩梦般的往事,要再度上演吗?
少年的脸色苍白,紧攥着手,努力抑制住自己的颤抖。
不会的,不会的,这里不是垃圾星,这里是第一星系的帝星,是会有瑟林在的帝星。
会有瑟林。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那些颤抖突然有了落脚之处,黑雾乍然被温暖明亮的火光驱散。
只要瑟林回来,他可以解释他的隐瞒,他可以请求他的原谅。
军雌会原谅他的。
饲养员不会在意小狼崽的残缺,只有盗猎者才会。
没来由的,阿莫就是这样相信。因为,那是瑟林啊。
护士这次注意到了他的异常,有些担心地询问:“您没事吧?如果您认识那只军雌,我们可以帮您联系他的。”
少年惊喜地抬起头来,像是多日无精打采的玉树忽见阳光,连发丝都在雀跃着:“真的吗?谢谢你!他是……”
他的声音被敲门声打断,护士看了一眼时间笑道:“应该是雄保会的大人们来了,您先和他们聊聊吧,好记录一下情况。”
雄保会?那是什么?阿莫疑惑地皱眉。
他第二次听到这个词,刚刚无暇细想,现在却也来不及再问护士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在他看到那几只走进来的西装革履的虫的时,顿时变成了小兽嗅到危险的直觉。
是盗猎者的眼神。
“这位就是阿莫阁下吧?”为首的虫笑容可掬,“我们得知您刚刚度过觉醒期,等级已经晋升到A级了,这可真是幸运之神的庇佑啊。”
阿莫没有说话,只是警惕地看着他们。
“请您放心,”那只虫继续道,“我们已经为您准备了最优秀的医疗资源和最周全的服务,您肯定会满意的。”
“当然,”他谄媚地笑了一下,“您所有的对我们工作的意见都是宝贵的,我们感激不尽。”
“我们没有在帝国数据库中查到您的身份信息,您恐怕是从偏远星系来的吧,那里的资料更新总是不及时。”
他接着拿出一只星环和一叠文件,“作为A级雄虫,您理应享受帝国最高等级的福利,包括在帝都的住所,各项财产,福利津贴等等。您看……”
阿莫没有去看那些文件,他的注意力被那只星环吸引了。
他伸手去接,那虫连忙恭敬地递给他:“已经录入您的身份信息了,阁下日后使用起来会非常方便。”
阿莫摩挲着那小小的手环,心想,原来摸起来是一样的感觉啊,只可惜,上面没有军雌的体温。
他抬眼看向那些虫,冷淡道:“我知道了。”
那虫停顿了几秒,似乎在等待少年后续会说些什么,然而阿莫毫无反应。
他只好僵硬地挤出一个更刻意的笑:“对了,听说是一位军雌把您送来的,但是接着就不见虫影了。”
“您是否愿意给我们提供一些他的信息呢?他匆忙将您送过来后又消失,您还处于觉醒期被迫提前的情况,我们需要对此进行详细的调查,确保您的……”
他的话说得冠冕堂皇又模棱两可,但阿莫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最根本的信息。
他在说瑟林的坏话。
于是少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为什么要进行调查?”
对方没料到阿莫会这么直接,他卡壳了一瞬:“额…我们…我们怀疑是他导致了您出现那种紧急情况,怕承担责任才事后逃跑。按照帝国律法,我们必须将他办案惩讯。”
那虫觉得他话说出口的瞬间,病房里的空气突然降了好几个度。他战战兢兢,疑心是自己刚刚提到紧急情况触到了这位阁下不好的回忆,连忙赔笑着想解释道歉。
但是面前的雄虫似乎收起了刚刚那种攻击性,他冷着脸简短道:“我不认识他。”
那虫见他没有发难的意思,大松了一口气:“没…没关系,我们一定会给阁下一个交代的,您安心修养就好了。”
没想到雄虫又皱起眉:“什么交代?”
为首的虫再次语塞,这位阁下也太直接了,一点委婉的余地都不留。
他心里有些后悔自己当时那么积极揽下这份差事。本来以为偏远地方来的雄虫,还这么年轻,应该会很好忽悠,借着他跟军部扯皮,恐怕能咬下来不少赔偿,到时候他也能从中揩不少油水。
但现在他只好硬着头皮道:“按照律法,雌虫致使雄虫陷入危急情况,除去必付的医疗费用和刑事处罚,还有事后赔偿,根据雄虫的受伤情况和雌虫的财产而定。”
“从雌虫十年起的收入数额到全副身家或者更多不等,超出部分需服劳役作为偿还。”
这下他明显感觉到他尊贵的服务对象,生气了。
阿莫的目光犹如利刃:“我不需要交代。”
那只虫险些咬到自己舌头,什么情况,这只雄虫是傻的吗?谁会嫌钱多啊?那只军雌虽然没戴臂章,但是出现在帝都,八成就是第一军团的。
第一军团是帝国精锐,常年有作战任务,哪怕是刚加入的军雌,之前大多也是在其他军团积累了不少战功的,那拥有的财富可不是一般雌虫比得上的。
他和同事们面面相觑,也顾不上暴露自己那点小心思了,赶忙道:“额不阁下,这是…这是帝国律制,我们也是照章办事。不用您多费心,我们会把事情办妥的。”
阿莫盯着他,缓声道:“但是,你们调查了吗?”
雄保会的虫心里叫苦不迭,难道真叫他遇上了一只这么死脑筋的雄虫?
他决定开始打哈哈:“我们当然是会先经过调查的,会仔细询问医生护士,一旦有消息,就和您来确认。”
“等找到那只军雌问讯后,再把详细的事件报告给您过目。”
阿莫意识到,他们找不到瑟林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虫给同伴递了个眼色,又换上笑容:“那就不打扰阁下休息了,我们的虫随时会来关注您的情况,有需要您尽管吩咐。”
这一点暗渡陈仓的小伎俩在小狼崽眼里跟明晃晃的没两样,深绿色的眼眸更凝了一瞬。
少年开始怀疑,就算之后这些虫发现自己其实是一只雌虫,也不会轻易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来从瑟林身上牟利。
一个和垃圾星截然不同的,文明的高等的星球,道貌岸然下掩藏的是更肮脏的贪心。
不行,他要先去找瑟林,在瑟林来找他之前。
雄保会的虫离开后,护士又走了进来。
他似乎发现了这位阁下不太喜欢陌生虫触碰自己,站在床边先谨慎道:“您的点滴结束了,我来帮您拔一下输液针。”
阿莫顺从地伸出手臂,护士见他很配合,也放松了一点:“因为您当时反复高烧后脱水了,我们为了大量补液,用了比较粗的针头。”
他小心地用消毒纱布按压住针头:“可能会比较疼,您忍耐一下。”
话虽说在了前头,他还是如临大敌,担心娇气的雄虫会受不了疼而大发脾气。
然而护士发现自己完全多虑了,他很轻松就完成了拔针,雄虫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见他望过来,还疑惑地回视。
那绿莹莹的眼睛亮晶晶的,他脸红了一下,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好乖的阁下。
他想说些什么,少年已经摁住纱布收回了手臂:“谢谢你,我自己来就好。”
护士一愣,笑道:“好的,那您好好休息。”
他开始收拾挂瓶和输液管,阿莫又叫住他:“你知道,我睡了多久吗?”
雌虫想了一下,回答道:“没有多久,您是早上被送过来的,现在也不过刚过下晚。”他补充道,“您的身体素质比大多数雄虫都好很多呢,很少有阁下可以在觉醒后的虚弱期醒得这么快。”
阿莫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那…也没有很久,瑟林应该还没有把事情处理完吧,他还来得及赶在那群虫之前找到军雌。
于是他问道:“那我可以出院了吗?”
护士连忙摇头:“这恐怕不行,您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观察期。”
少年听罢,乖巧地点头,看着雌虫推着医疗推车离开。
房门关上的下一秒,阿莫就飞速起身,把纱布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这是一间高级病房,外面有一圈阳台,他俯在阳台上,观察这间病房的位置。
是四楼,他不能直接跃下去,他的目光沿着建筑轮廓游移,很快在最右侧找到了一条消防梯,和他隔了三个阳台。楼下是医院的绿化公园,树木高大,枝叶交错间隐约可见错落的小路,即便有虫抬头视线大概也会被遮蔽。
阿莫正准备翻身出去,却注意到自己身上白色的病号服。这样的衣服太显眼了。
他退回房间,打开衣柜门,里面果然挂着好几套不同颜色的病号服。他挑了一条纹路不那么明显的深色裤子换上,又拿了另一个颜色的上衣当作衬衫叠穿在外面。
他站上栏杆,借力一踩,稳稳跃到旁边的阳台边缘,落地的时候手指迅速扣紧护栏稳住身体。他歪头观察了一下这间病房,发现拉上了垂帘,于是侧身跨步到另一端。
几次故技重施后,他很快翻到了尽头的房间,踩上消防梯,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了下去。
这一过程比他在垃圾星的废墟间穿梭简单多了。
少年若无其事地沿着林荫道往外走,阳光正好,风也正好。
当护士再次打开门要例行检查的时候,只发现了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他瞪大眼睛,转身着急忙慌地去找医生,路上差点摔了个跟头。
办公室里,年长的雌虫医生正翻着手中的档案,和什么虫通讯着:“是的,如果我判断得不错,是天生的。”
“对于年轻的雄虫来说,和信息素或者腺体有关的,都是基因病。这位阁下的雌父,恐怕也是一只亚雌。”
“是啊,算你运气好,竟然还能碰到另一只。”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
“不过,只是不能释放信息素罢了,性命无忧。”医生向后靠倒在椅背上,轻笑了一声,“身体素质还相当好,又是一位A级的阁下,只要他不暴露这个秘密,帝国给他的财富地位够保他一辈子。”
“所以,只能看你的本事了,怎么说服他配合你。”
“好的,老师。麻烦您把那位阁下的检查报告发给我,辛苦您费心了。”
如果瑟林在这里,他就会立刻认出和年长医生通话的那个声音。
是莫奈。
“莫奈·泽菲尔,我的好弟弟,还真是被命运眷顾啊。”
第四星系的主星,位于中心区域的一个贵族庄园里。
一只苍白的修长的手正把玩着一支红色的采血试管,面前的星脑屏幕上浮现出各种基因测序的数据。
“本来还有点可惜,没来得及采到那只小虫被注射后的血液样本。不过既然是只畸形的雄虫,就无所谓了。”
他低头,撞进一双深蓝色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平日里总是淡漠,如今却像是沉溺于星光月影的夜海,起伏的潮汐里全是纯粹的迷恋和渴切。
它的主人伏在他腰间,低语:“雄主……”
雄虫的手轻轻勾起雌虫的下巴,指尖萦绕着的是淡淡的皂液的清香:“你之前说,瑟林带着那只小虫跃迁回了帝都?”
深蓝色的眼睛,睫毛扑闪,像一只脆弱的蓝闪蝶。
雌虫贪恋这种气味,想握住雄虫的手腕,又在只有分毫之差的地方,不敢亵渎似得缩回手。
他闭上眼睛,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渴求又像是在赎罪:“对不起…雄主,您那么热爱您的事业,我却没能保护好它……”
“嘘…没事的,宝贝,没事的。”雄虫的食指抵上他的唇瓣,“你知道的,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蓝闪蝶追着月光坠入夜海,海水逐渐浸透了翅膀,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逃脱,他只是安静地飘在那里,没有挣扎,没有抗拒,甘愿溺亡。
我吭哧吭哧地写,我吭哧吭哧地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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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说瑟林坏话,就是坏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