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那几世,宋楹专注为父兄翻案,从不搭理外界的风言风语。
当大小姐时不觉得,受尽白眼后才发现权势有多重要。
没事的时候,身边都是好人;出了事才发现先前的笑脸不过是假面,许下的承诺也不过是客气托词。
等到失败几世后,她终于意识到翻案这件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想救父兄,需得从长计议。
过去的亲朋好友没了就没了。
她大可以通过自己的本事经营新的关系。
宋楹坚信,世上这么多人,一定有人不被外界的风言风语所扰,愿意相信她的!
陵扬侯夫人刚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啪嗒。”
细微的动静唤回陷入回忆的宋楹。
她转头看去。
小环手忙角落地将散落一地的原料捡拾回盒子里:“师父,我这就收拾!”
“不要紧张,不过是一场香宴罢了。”宋楹安抚道。
不多时,竹林外传来动静。
一群夫人小姐携伴穿过小路,往这边走来,说说笑笑好生热闹。
为首的正是陵扬侯夫人。
她长着一张笑眯眯的圆脸盘,似是和善模样,一身朱红金丝衫,脖子上的翡翠珠串熠熠生辉。
看见这张脸,宋楹不由想起被她哄骗又当众羞辱的那一世。
最开始,陵扬侯夫人在她眼里是一位和蔼又善良的长辈。
她不像其他知晓宋家落魄就远远避开的夫人,一见面就关切地说:“瘦了呀!若是你母亲在世,不知得有多心疼!”
继而嘘寒问暖,给她换上昂贵的新衣和首饰,穿戴一新。
宋楹以为对方当真是自己母亲的闺蜜,对她并未设防,将陵扬侯夫人当做自己的长辈尊敬。
对方私下问她接下来的打算。
宋楹坦白自己要为父兄翻案,陵扬侯夫人并没有表现出异常,只劝说让她注意安全,从长计议。
谁能想到,这样好的一位长辈,竟然转头就在众目睽睽下毫无预兆地羞辱她?
那也是一场审香宴。
宋楹家中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她本人又刚被四皇子退婚,毫不意外成了宾客瞩目的焦点。
她早已习惯外人的冷嘲热讽和阴阳怪气,但还是下意识看向陵扬侯夫人,认为至少还有她与其他人不同。
结果没想到,陵扬侯夫人却众目睽睽下说出她俩私底下的交谈,感叹道:“唉,贪心不足,你能留在这里已经是陛下格外开恩,怎么还想要更多呢?”
得知宋楹想要替已经被流放的父兄翻案,众人哗然。
“你父兄可是贪污了赈灾款啊!多少百姓因为得不到救助活活饿死,你却想要当做无事发生吗?”
“厚颜无耻!”
陵扬侯夫人更是掩面唏嘘:“可叹我那闺中好友,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
宋楹不知所措地迎着众人目光,张口想要解释。
“可是……”
她明明跟陵扬侯夫人说过了,她父兄是无辜的!他家没有贪墨!
对方也表现得颇为同情。
为什么一转身,却在这么多人面前污蔑她?
没等宋楹开口,守在她身旁的丫鬟突然暗地里伸手,狠狠一掐。
她就这样错过了反驳的机会,只能看着在场的众人群起攻之,像是在看垃圾一样看她。
有那脾气急的对侯夫人道:“这样的人,你又何必叫来,污了我们的香宴!”
陵扬侯夫人擦拭着眼角叹息:“我只是心疼她母亲早逝,才想着多照看一番。”
旁边人与她一唱一和。
“亏你还特意给她准备了这么好的衣裙,你女儿都穿得没这个调香师好,人家却惦记着得寸进尺呢。”
“怎么会有这样的丫头!”
“你也别气了,日后不搭理她便是。”
宋楹就这样被人扒了衣服,从宴会上直接赶走,只能穿着一身单薄里衣,在一众下人的鄙夷下狼狈离去。
那之后的每一世,她再也没有理会过陵扬侯夫人的示好,每次邀约都找借口拒绝。
结果还是不行。
陵扬侯夫人在外面到处感慨,说她心高气傲不懂事,长辈示好也不知道回应,难怪会被四皇子厌弃。
总之,怎么样都是错。
宋楹将香料放入小石臼,深深地吸了口气,翻涌的情绪在淡淡的香气里逐渐平息。
没事,那些事都过去了。
这一世,一切还未发生。
母亲从未说过自己出嫁前的旧事,宋楹不太明白,这位侯府夫人为何总是要跟她这个小辈过不去。
但既然躲不过,那便只能化被动为主动了。
宾客们陆续落座。
丫鬟走进竹林对着众人道:“诸位准备得如何?香宴快要开始了,可别让侯夫人丢脸。”
管事殷勤:“是是,姑娘大可放心,这回来的都是我们制香坊里最好的调香师。”
丫鬟没搭理她的示好,目光落在宋楹身上:“宋姑娘这身也太朴素了些。”
宋楹早有预料:“我如今只是一介调香师,自然要穿制香坊的衣裳。”
“此言差矣,宋姑娘还是四殿下的未婚妻,又怎么能泯于众人?”
丫鬟抬手示意身后的小丫头过来。
“幸好我家夫人特意为你准备了衣裳,姑娘莫要辜负长辈这番好意,快随我换了去吧。”
此话一出,四周调香师艳羡的目光顿时全都聚集到宋楹身上。
小丫头手里捧着的衣裙虽然看不清款式,但色泽鲜亮,还有镶边和绣花,一看就不是凡品。
跟制香坊里灰扑扑的制服比起来,不知道漂亮多少。
陵扬侯夫人对她也太好了!
面对夫人好意,宋楹却无动于衷:“不用了,广袖调香不方便,我就穿这身。”
丫鬟似乎根本没想到她会拒绝,挂在脸上的笑容都有些撑不住了。
“……这可是夫人特·意为你准备的!”她强调道。
然而,宋楹丝毫没有动摇。
“我明白夫人的好意,但这身衣服确实不方便。倘若陵扬侯夫人真心待我,自会理解我的选择,你回去禀报便是。”
话说到这份上,丫鬟也没办法再劝,只好挂着一脸“你真不识好歹”,气冲冲地带着衣服转身走了。
宋楹垂眸,继续研磨香料。
小环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件漂亮衣服远去,轻声问:“师父,多好看的衣服呀,你为何要拒绝?”
宋楹随手将药杵和石臼塞给她:“你觉得她当真是好意?”
不是吗?
小环接过药杵自然而然地动作起来,还在琢磨刚刚的事情。
“那位夫人若不是好意,干嘛要送你这么漂亮的衣服?”她想到什么,凑近压低声音,“难道有人在那件衣服上动了手脚?”
“那倒不是。”宋楹抽出手绢,细细擦过五指,“衣服是好衣服,可若是穿错了场合,那便成了一身镣铐。”
小环似懂非懂地点头。
宋楹看向她,语气郑重:“你记住,旁人示好也未必是真的想对你好,他们或许只是想将你高高捧起。”
小环愣愣学舌:“……捧起?”
“捧得越高,摔得才越重啊。”
宋楹说完,随手扔掉手绢,起身掸落裙摆上的枯叶。
小环一个激灵,感觉这清静高雅的竹林都无端变得阴森起来。
幸好很快有人过来吩咐:“诸位调香师进来吧。”
众人纷纷带着东西起身,坐到宴席的外围。
一位夫人道:“好,调香师来了,我倒要看看我写的香方能不能比过上一回的头名。”
“巧了,这次宋姑娘也来了,她可是如今制香坊里最好的调香师,李夫人不妨将香方给她,必不会让你失望的。”
“哦?就是那位四殿下的婚约者?”
所有人都朝着调香师们落座的位置看来。
陵扬侯夫人颇为亲昵地道:“小楹,不知你母亲生前可曾提起过我,我们当年闺中可是极好的手帕交呢。”
宋楹垂眸整理器具,像是没听见。
宴上静了静。
陵扬侯夫人的笑容有些挂不住,朝着身旁丫鬟沉下脸色:“我给小楹准备的衣服呢?你忘了给她送去了?”
丫鬟匆忙下跪:“我送去了,是宋姑娘自己不愿穿。”
“哦?”陵扬侯夫人转头看向宋楹,似乎颇为伤心,“小楹,那可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新衣,你怎么辜负姨母的一片好心?”
宋楹抬眼望去,一派澄明:“侯夫人说笑了,那位姐姐送来的衣服是金墨纱的料子,您女儿都没有穿如此昂贵的布料,我又岂敢上身?”
众人不由看向陵扬侯夫人身旁的大小姐。
这位小姐衣着朴素,头上只插着两根簪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侯府丫鬟。
感觉到众人的视线,她瑟缩地垂下头。
陵扬侯夫人一时间找不到借口,干笑两声:“我本还在担忧你父兄出事后,你会一蹶不振,没想到还挺伶牙俐齿。”
宋楹丝毫没有被人戳到痛处的样子:“我父兄的案子还在调查,相信朝廷会秉公处理,我又何必担忧?”
席间有人低语:“还在查?不是说已经要流放了吗?”
“听说是出了什么事,送到刃卫那边重新调查了。”
“还有这样的……”
侯夫人不甘心,但也只能暂罢甘休:“呵呵,大好日子不说这个了,你日后若是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不用了。”
宋楹不愿给她丝毫日后在外面乱说的机会,硬邦邦地堵了回去。
“静亲王说,我若是遇到什么事,可以找他帮忙。”
静亲王?
在场众夫人神色变化,互相交换着眼神。
没等陵扬侯夫人问她什么时候认识了静亲王,宋楹继续道:“还有,自我记事以来,我娘生前从未提起过您,您也从来没给我娘下过任何帖子……这样的关系,也算是手帕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