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亭下的静水流淌,自正殿朝偏殿涌去,沉潭内落有石子阻水,聚作水涡,不时溅出水迹来。
那水迹先是跳入近水岸的古木结构上,而后渐渐攀附,朝弯曲的亭阁奔涌。
与此同时,暗焰也跟踪了过来,围悬在那水迹附近,一焰一水前后,搭在了那亭阁之内。
秋雨欲来。
透亮的雨水晶莹,也反跃在了那亭内,水迹堆积渐成凝珠,泛着水蓝色的光芒,暗焰也停了下来,稍顿片刻,倏然在半空悬起明镜来。
灵力上涌,那由水与焰构筑的明镜隐起形来,定在了亭顶处。
悄声的脚步声传来,负责打扫宅院的家仆们端着双鱼纹铜洗,正要穿过曲亭去往正殿。
悬在半空的明镜调整角度,正对着成群的家仆,神态各异的青铜面具映在明镜之上,收归两人眼中。
宋清晏静观其变,并未开口,身旁的沈梧托着脸,从远至近的扫视起来。
“虽然他们面具看上去神态各异,但大概挑选标准是一样的。”
“为什么?”
“身形修长,处理内务效率高,没有灵力,又极易被控制。”
“所以,他们是容昼宅院中最普通的一批家仆。”
宋清晏点了点头,“的确如此,”他淡然地侧过脸,漫不经心地道:“听起来沈殿下似乎对内院之事极为熟练。”
沈梧眨巴两下眼睛,并未分出目光来,只见明镜之内又映出另一批家仆的踪影。
折射出的青铜面具若隐若现,幽光泛起,顷刻便消散在半空。
沈梧凑近了些,“这一批,看上去不大一样。”
“身姿娇小、周遭灵力护体,和殿下的分析很贴切。”宋清晏也凑近了一些,温热的气息环在脖颈,激起痒意。
沈梧的呼吸静了下来,“那依宋殿下所言,他们的作用是什么?”
“柔若无骨,能做什么?”
宋清晏搭下指尖,顺着明镜映射出的那批家仆的行径,方向正朝后院。
“九婴?”
他垂下目光来,见那批家仆停在后院,却并未从正门而入。
明镜的角度局限,自此便消失无踪了。
他低下了声,极轻微地道:“若是傀儡,也极易被操控。”
“这样说,背后操纵之人,会是容昼么?”
明镜之内已无人迹,他收回了手,顷刻悬在半空的水焰散作雨珠,与那秋雨融为一体了。
他的目光也放得极其深远。
“我看未必。”
又入了夜,突如其来的秋雨渐大,豆大的雨珠打散了外扬的枫叶,零落的红枫搅着雨水积在路边。
布履碾碎了残叶,浸湿的雨水沾染赤色。
覆着傩戏面具的家仆呈上了一杯羹,腰弯得极低,道:“尊上,家主召您。”
正殿内死寂无声,坐在正中央的容昼抬起眸,极轻地扫视着他,居高临下地,他见那杯羹已然沉了底。
“这杯羹,静置多久了?”
家仆捏起尖音,“回主的话,奴不知。”
容昼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在他身边,将案中的那杯羹拿起,冷透的腐食气息扑面,他侧过脸,“这羹,也是家主送来的?”
“是。”
瓷盏被震碎,清脆的声响荡在正殿内,家仆的腰弯得更低,黑红的傩戏面具幻化太极黑白,阴阳依存。
那一阴一阳相悬,家仆继而又抬高音调,若有所指,“尊上,家主那里,恐难交代。”
僵硬的四肢抖动起来,诡异的青光熔铸成青筋暴起,容昼显然动了气,他反手握拳,声音阴沉发颤。
“他那里,还恐难交代么?”
他背过身,闭上眼匀长了声息。
“退下吧,我知道了。”
待到脚步声渐渐消散,容昼才仿若重活起来,黛青长袖一挥,将案几上密麻的竹册扫落在地。
紧蹙的眉头许久未平,痛裂的压迫感炸在胸前,他撑在案上,承受不住的吐出黑血来。
滴落在紫檀案几的黑血黏稠,霎时凝成透亮的琥珀来。
他抚去了嘴角的血迹,摇晃着站起身来。
背后正殿的暗门倏然展开,目光上移,由红木雕刻的神像被钉在神龛之内,他稍施灵力,那像上的面目生动了起来。
“听说家主召我,不知所为何事?”
他依旧背过神龛,面色沉郁。
精心雕琢的神像栩栩如生,此刻也沾染上几分情绪,沉重的眼眸抬起,他自上而下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嗤笑起来。
“为什么不过来见我?”
容昼移开目光,也并未应答,又见他背后那神像显露出审视的神情,祂挑起语调,似笑非笑地挑逗道:“闹脾气了?”
“你知我不愿,为什么还这样做?”
祂弯起眼睛,正欲抬手却因神像被钉在原地,“小昼,”祂柔下了声,“你选不了。”
容昼转过了身,狰狞的神像模样映入他的眼眸,他看着看着,大笑了起来,两行清泪也随之滑落。
充斥着仇恨的赤红塞满了细长的狐眸,他替祂伸出了手,抚着那张与他相似无二的脸。
他漫不经心地道:“我将你钉在这里,你恨我吧。”
滑落的指尖沁出一阵冰凉,那并非活物拥有的温度,“把你雕刻得这样难看,你是恨我的吧。”
他喃喃自语,似乎是对祂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连你都是我的,我要恨你么,小昼?”
祂轻佻着,不大在意地泛起笑意。
容昼骤然顿住,簌簌落下的泪也变化起来,又凝结成无数漂亮的琥珀,他良久地注视着那神像,要将祂所有的神态都刻进骨髓。
他竟分辨不清祂的神情了。
“你是最喜欢这种透亮的琥珀了,这样的术法,你喜欢么?”
祂仍在自顾自地,神态也愈加贴合,变得疯狂而病态,他冷冷地转了话锋:“那批魔族,宋清晏已然开始调查行踪了。”
“不必多虑,如今的九婴已经招致他的注意了。”
“还有,”容昼有些欲言又止,“沈梧的事,你知道吗?”
谈及此事,祂显得不以为意,“不过是天君挑选继承衣钵的人选罢了,且不说父女之间尚有嫌隙,那沈梧更是勇而无谋,何足为惧?”
“不止如此,”容昼继续道:“下界时我借九婴试探,沈梧的反应不对,而且,宋清晏似乎很护着她。”
“哦?”祂转了转眼,颇有几分兴趣,慢条斯理地问道:“他们俩,是什么时候走到一块的?”
“我猜测似乎与天君那件事有关。”
规律的脚步声又回荡起来,他的语调戛然而止,那道暗门也迅速地隐匿起来,仅余诡动的幽光。
“尊上,该净身更衣了。”
为首的依旧是那傩戏面具,他的身后跟从着两队家仆,均端着双鱼纹铜洗。
一队原本整齐的高度稍凹了下去,而另一队高凸,顷刻齐弯下腰,又变得规整起来。
容昼从那正殿上走下来,他的步子迈得极慢,经过的那队低凹“家仆”涌起心跳来,细微的跳动隔着面料,沉闷如钟。
他停住了脚步。
那双兽面怒目圆睁,透雕獠牙亮起,他抬起手,悬在了半空。
另一队高凸“家仆”不动声色地合起手,正当有所动作之时,为首的傩戏面具又开了口。
“尊上。”
容昼无动于衷,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划过弧度,触上了兽面外凸的眼球,他轻笑起来,“这张不错。”
欣赏足够了,他才心满意足地,走出了殿外。
傩戏面具跟随其后,其他的兽面紧接,唯有那两位高低面具穿梭队列,步入了最末。
待到曲径亭阁,穿过亭心,两位不声不响地脱离了队列,亭顶水光乍起,幻化了两位一模一样的家仆来。
两队家仆浩浩汤汤,朝殿外去了。
眼见最后一位家仆的背影消散,低凹的家仆才缓上气来,她一把扯下了由法术覆上的兽面,蹲下了身。
“魂都飞了,险些被他发现。”
高凸的家仆泛起淡淡的笑意,也移手将面具缓缓放下,“方才的殿下倒镇定自若。”
“你确定他不会再折返回来?”
“若是假定他并非操纵之人,他也会是一招暗棋。眼下情形,先探查九婴罢。”
“这么说来,从前的‘九婴’有问题?”
宋清晏定在原地,没有很快应下,不太久远的回忆涌入脑海,他想起了昨日裴珩从容的神色。
如果他的猜测无误的话,他想“这件事”,裴珩大概是运筹帷幄的。
只是即便如此,他现下也无法笃定,这件运筹帷幄的事,究竟要到什么程度。
他按下波动的心绪,回过神来。
“先去外院罢。”
两人依旧家仆装扮,覆着兽面,混迹在前往外院打杂的家仆队列中。
为了不打草惊蛇,两人依旧金蝉脱壳,待到队尾的家仆散走,趁机隐匿了身形留在原地。
那些打杂的家仆大多都是没有灵力的空壳,故而也无法轻易发觉。
他们像是主动遵循了某种特定安排,处理好内务后便自行结队离开了。
沈梧望着那批家仆离去的身形,感到有些奇怪,“既然同为傀儡,为什么这一批没有灵力,反而近其主身的却有?”
“或许并非‘不是’没有,而是‘不能’拥有。”
沈梧若有所思,她也开始回忆起来,似乎除处理无关紧要的内务之外,这批家仆还负责的,便是外院。
而外院需要“负责”的,唯独剩下容昼的灵宠了。
隐隐约约地,她感到这些灵宠大概也并非善茬,其中究竟隐藏着什么呢。
不知不觉地,她走了神,须臾感到手腕被人握住,她顿然从那凝神中惊出,垂下眼才见是前面的宋清晏。
他低声提醒着她,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两人便各带心事地,寻找着当初外院的入口。
刚踏入后院,扑面而来的激烈情绪蔓延,沈梧不禁皱起了眉。
她伸出手,捏了捏宋清晏的手臂。
宋清晏稍转过头,便听见沈梧放轻了声,“这里情绪涌动得厉害,谨慎行事。”
转回目光,眼前之景与前日所见相同,那“九婴”正蜷缩在地、毫无动静,宋清晏微不可察地蹙起了眉。
“怎么了?”
“无事,我只觉它神态略显诡异,”他转过了身,“我将召他,你待在结界里不要乱动。”
左手捏诀,沈梧所站之处便环有结界,稍后他指尖竖立,直指眉心,暗焰从他周围燃了起来。
以九婴为中心扩出灵阵来,焰火符咒浮在四周,边缘溢出了水迹。
这次的九婴并未暴动,反而更显虚弱,庞大的蛇蟒象征地蠕动几番,又陡然静止了下来。
狂风突起,视线之内白雪苍茫,一切都化作了冰碛。
最中央原本的九婴,也一改原本模样,变作了布满伤痕的麋鹿。
半人大的伤鹿躺在阵眼上,叉状鹿茸耷拉下来,显然无法抬起。
而它的身旁,是干枯的骸骨。
宋清晏收了阵,蹲下身查看着那具干瘪的骸骨,显而易见,伤鹿不断吸食着它的骨血,寄身于此才致使如此地步。
圆锥形的头骨被翻开,颅骨向上隆突,他怔住了神,手上的这具干尸,并非异类,正是狐族。
还未继续,阵外响起排山倒海的灵力,披着肃黑斗笠的容昼阴沉着脸,缓缓从传送阵内走出来。
“宋殿下,别来无恙。”
总是这个点来更新啦怎么不算固定呢[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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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