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朔回来便向齐老爷子报告了情况,老爷子对齐朔提前离席并没有不满,挥了挥手让他回了荆园。
齐朔回到房间,解了束缚自己的外套,一身白地立在桌前。
他拿起毛笔,沾了沾墨汁,在铺好的宣纸上写了一个“连”后,又写了一个“付”字,随后放下毛笔,又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边的砚台,动作轻柔。
今日被付朝安戏弄是他意料之中,一场违背意愿的宴会,按照付朝安少爷脾气,他不闹才不正常。
只是没想到付朝安给他递了这么好的机会,让很多事情都能提前布局和进行。
估计过不了多久,连晋城就会带着付朝安上门道歉了。
齐朔看向砚台,眼里有不舍,但是为了计划能顺利进行,他只能牺牲这件唯一的遗物了。
而付家此刻——
付朝安正鼻子一抽一抽地弹钢琴,他眼角又委委屈屈地流出了泪水,但是根本不敢停下手里的动作。
”哥,我错了。我去齐家和他道歉还不行吗?”付朝安态度已经不似刚才那么横,抬眼也只敢小心翼翼地瞧着坐在不远处沙发上,闭目养神的连晋城。
因为他已经被连晋城罚在这里弹了四个小时的钢琴了,而且他哥已经发话要他弹一整晚。
付朝安从刚开始气势汹汹到现在委委屈屈,弹着弹着就会发出求饶。
“说话就说话,手别偷懒。”
连晋城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瞅了他一眼,佯装淡定地喝了一口茶。
其实他也被吵得脑壳疼,付朝安为了气他,专挑着弹高难度,快节奏的曲子来,刚开始甚至弹得断断续续,更加剧了曲子的难听。
但是他必须让付朝安得到足够的教训,有些人不是他能轻易耍少爷脾气的。
“说吧,你做错了什么?”
“我不该……不该欺负人,还起哄让齐朔给大家弹琴。”
“然后呢。”
连晋城点了夹在指尖的烟,吸了一口,面色冷淡地等着付朝安继续忏悔。
“他是我们家的贵客,将来他坐上了齐家家主位置,付家还要……还要和他保持联系……轻易不能树敌。”
连晋城站起身,这才正眼看向付朝安。
钢琴上的人已经哭得满眼通红,但是认错态度良好,手指尖的琴键依旧不停,一旁的付管家则一脸心疼,在一旁踌躇,又向连晋城示以心疼的目光。
连晋城揉了揉眉间,叹了一口气,说道:“弹首《诀别书》,弹完就回房间擦擦脸,明天和我上门道歉。“
付朝安摸了把眼泪,有些不愿意。他不喜欢这首曲子,不仅是这首曲子像是在告诉他,他的感情终将无疾而终,而且现在还会让他想起今天让他倒大霉的齐朔。
连晋城见付朝安迟迟不动作,带着些威胁的口气问道:“怎么,我现在也喊不动你了?”
付朝安这才不情不愿地弹起来。
连晋城听着同样曲调的音乐,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口烟,又吐了出来。
同样的曲子弹出来的感觉居然这么天差地别,付朝安弹出来的,只让他听到了这首曲子的欢快,而齐朔指尖下的却连欢快的部分都带着似有似无的悲情。
他今天去而复返正是因为这首《诀别书》,以为是今日请的演奏师琴技高超,却没想到坐在钢琴前的是特意请来撑场子的齐家小少爷。
而围着他的那圈富家少爷神情各异,但是都不乏有看热闹的性质,这完全把齐朔架在一个任人赏玩的地步。
他赶到时,少年正完美收尾,他站起身,双眼冷漠地扫了一圈众人,又深深看了两眼付朝安,便离席了。
连晋城真的很好奇,好奇付朝安脑子里装了什么,怎么连最基本识别危险系数的能力都没有。
怎么会去一眼就知道不好惹的人面前耍少爷脾气。
翌日,一早
齐朔正在自己院里研墨写字,老爷子院里的佣人进来请他去中厅。
“好。”
齐朔放下笔,深深看了两眼放在桌前的砚台,才起身跟着佣人出去。
连晋城正和老爷子品茶叙旧,一抹月白色身影逐渐朝这边接近,日光撒在少年栗色的发丝上,整个人都闪烁着微光,透着一股不真实。
他依旧是面无表情,在见到昨日戏弄过他的付朝安时,也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是礼数得宜地朝着齐老爷子以及他们兄弟二人问候,便坐在左手边的椅子上。
连晋城眼神示意付朝安,又先朝着齐朔道歉,才让付朝安接着他的话。
只见付朝安有些难为情地张嘴:“对不起,昨天是我的错,不该在众人面前戏耍你。”
随后将带来的赔罪礼物放在齐朔面前,是一只品相极好的毛笔,也算投其所好了。
齐朔静默了了一会,站起身接下,才淡淡开口:“昨天确实是你的错,不过我接受你的道歉。”
连晋城听着少年回的这话,不由勾了勾嘴,还是有些少年脾气的。
齐老爷子见少年的事情解决了,便让齐朔带着付朝安出去逛逛,有意让两人培养培养感情。
“走吧。"
齐朔拿着小礼盒,朝着付朝安发出邀请,自己先行一步在前方引路。
穿过复道回廊,齐朔领着付朝安往湖心亭去。
两人刚坐下,佣人上了茶点后正要退下,齐朔瞥了一眼正朝着栏外探看湖水里的金龙鱼的某人,淡淡开口:“上盘鱼食吧。”
佣人很快将东西送到湖心亭,便退下了。
“拿着玩吧。”
齐朔抿了口茶,语气淡淡,对着探头探脑的付朝安道。
付朝安撇了撇嘴,有被猜中心思的别扭,但还是接过鱼食,自己在石栏边撒欢起来。
“你家这鱼真肥。”
付朝安闹了一阵,鱼食嚯嚯完了,人也没有了刚进门的拘谨,自顾自地坐在齐朔旁边的位置。
“还玩吗?我让人再给你拿。”
齐朔将茶杯放在托盘上,看向付朝安。
付朝安正想要答应,又突然意识到面前的人可是比他小,问出的话却像长辈对待小辈似的,他怎么能在一个比自己小的人面前露出这么幼稚的一面。
随即擦了擦手,也装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不用了。”
两人才坐下安静不到片刻,耐不住性子的付朝安便挪动椅子凑近齐朔。
在齐朔耳边悄悄说道:“你那天......为什么弹《诀别书》?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总感觉你知道什么。”
齐朔朝着他看了一眼,手指摩挲着茶杯,有些若有所思。
真单纯,连旁敲侧击都不会。
齐朔浅浅露出了笑容,如果不仔细观察,真察觉不出他的笑意,但是付朝安看见了。
付朝安追问:“你说呀!”
“你为什么在乎我知不知道?我知道与不知道对你来说并没有任何影响。”
齐朔平静的陈述了事实,但是明显付朝安不是这么想的。
“你怎么和我哥一样,说话总是打哑谜。到底知不知道嘛。”
齐朔朝后侧身,站起来,转头就朝着自己院子走去,付朝安反应也迅速,马上跟在齐朔身后纠缠。
“你到底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荆园内,齐朔正在摆弄刚才得到的毛笔,付朝安则在对面的椅子上,拿着墨条毫无章法地研磨,边无声叹气。
“你们家真无聊,死气沉沉的。”
付朝安见齐朔没理会他,接着说道:“你也死气沉沉的。”
齐朔这才施舍了他一眼,语气淡淡:“深宅大院养不出向阳花。还有,别磨了。”
付朝安努了努嘴,正要放下墨条,耳边却传来对于付朝安来说不亚于恶魔低语的事实。
“按照我们两家如今的交情,很快这死气沉沉也会有你的一份。”
齐朔眼眸闪着碎光,面上含笑,甚至连擦拭毛笔的动作都不变,但是与之对视的付朝安却突然一颤,眼神像是被鬼魅吸引住,挪不开眼,心脏狂跳。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注意到佣人端茶上前的付朝安被动静一惊,吓得跳了起来,不仅撞倒了佣人手里的茶水,还扫了放在自己面前的砚台。
齐朔本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是看着地上碎成两半的砚台,还是不由心里一紧。
这是在他手里,关于父母的唯一遗物。父母去世,齐老爷子便命人当着他的面,将他父母的东西都烧了。
只因为齐老爷子要教会他第一课:齐家将来的家主需要理智,绝不能被情感左右。
而这块砚台是温管家偷偷留给他的。
付朝安看着地上的砚台,又瞧了一眼齐朔面无表情的脸,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干巴巴地说道:“我……不是故意的,我赔你一块……”
齐朔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去捡碎裂的砚台块,随后语气冰冷地驱赶:“你回去吧。”
而正巧连晋城被齐家佣人引到院来,刚跨过月洞门,屋内便传来重物碎裂的声音,他赶紧加紧脚步进了屋里。
一进屋,只见齐朔面色冷漠地蹲在地上捡砚台,他家的蠢材在一旁不知所措。
他一出现,付朝安像终于找到港湾似的,瞬间移到他哥的身后,手还拽着连晋城的衣袖,一脸纠结样儿。
齐朔将砚台捡起放在桌上,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付朝安极具依赖性的小动作,才将视线移到连晋城身上。
“我突然有些身体不适,二位请回吧。”
连晋城望了一眼两块已经无法复原的砚台碎片,一块是砚台底面,上面刻着一个“柳”的篆体。
他平时也有研墨习字的习惯,对砚台也算了解,这块估计是齐朔去世母亲的遗物。
少年望向他的眸里泄露出的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让平时能言善道的连晋城都一时语塞。
”齐少爷,真的万分抱歉,我一定拿出对你来说相同价值的东西来弥补。“
连晋城又押着付朝安鞠躬道歉,这会付朝安老实得不像话,乖乖道歉:”真的对不起......"
齐朔眼神已经沉静,又恢复礼数周到的样子。
“二位往前厅去吧,爷爷估计等候多时了。”
齐家佣人眼色极佳,赶紧上前为二位引路。
“那便不叨扰了。”
连晋城则才带着付朝安出了荆园。
人一走,院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只有被斜阳映在墙上的竹影顺着穿堂而过的微风轻摆。
齐朔依旧站在书桌旁,他伸手将露出底面的砚台碎块翻了个面,让两块拼成了一块带着裂痕的砚台。
事前,他便已经让人调查过兄弟二人,连晋城有习字的习惯,一定清楚他这块砚台的意义与价值,他才安排了这一出戏码。
如今得了连晋城的承诺,也算物超所值了。
总比上一世这块砚台成为他发疯的凶器来的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