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婆的一番话给了她很大的启发——太子这么多年的回避,实际上是一种懦弱的反抗。
他被多变的人性与复杂的斗争吓到了,自然而然地就选择了放弃,他忽略了转机,舍弃了机遇,被无力的感觉冲晕了头。
事实上,哪怕他已经选择了放弃,也并没有人允许他放弃他的权力,而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顾影自怜已经让天之骄子感到痛苦万分了,自然不曾保持警醒。
自然不曾意识到,其实他自己从头到尾没有体会过权力旁落、被他人摆布命运的无奈。
一个人之所以麻木,之所以不斗争,是因为没有完全理解自身的困境,没有理解,也就无法寻求困境的出口,自然也就无所谓要明白自身的利益所在何处了。
但一个不愿意探求本质,不明白自身利益,不接管也不享受权力的人,要如何才能去主动争夺呢?
要让他看清困境,要让他自己发现绝境的出口。
施洄眉头紧锁,努力回想上一世的轨迹,在脑中飞速将接下来会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做了一个简单的梳理。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表面上,如今这个时间点处于一切的起点处,可实际上,针对他们的围剿早早地便开始布局了,因此,留给施洄的时间并不太多。
上一世太子之位崩塌的轨迹与他的母族如出一辙——数罪并罚。
元泰十八年夏,江南水灾,太子贪墨赈灾款;十八年秋,太子干涉秋闱;十九年元夕,帝王寝殿失火,纵火人与太子有银钱交易。
嘉宁帝犹豫良久,在元泰十九年的春末,处置了这位他最宠爱的儿子斩首之刑。
然而斩首之期未到,宋澈却意外暴毙在狱中,只是此时,所有人都已无暇顾及其死因的背后。
宋澈的死令嘉宁帝大恸,多年心疾加重,一时卧病不起。
紧接着,镇北军中再次查出步汗奸细,将其及其同伙一同押送进京后,竟查出当年镇北侯竟私下收受步汗脏贿,竟还称其为“小朝贡”。
细查下去,不仅发现镇北侯当年与其往来的书信,还发现镇北侯原本的计划竟是在北境自立为王。
消息一出,天下大震,就连镇北侯爷与孟重世子之死都变得耐人寻味起来。而镇北侯唯一的血脉杜君实,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
不是没有人替这位镇北侯的遗孤求情,可是通敌叛国的罪名太大,父兄之罪更是令杜君实百口莫辩,这位曾经被圣上亲封的峻霖世子在群情激愤之下很快便被判了流放。
圣令难违,施洄苦苦周旋,堪堪为其保下一命。
元泰二十年春天开始,施洄与杜君实终于恢复了信件往来。
但此时施洄的挣扎已是亡羊补牢,为时太晚。
元泰二十年冬,施洄命丧黄泉。
三年而已,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现下距年关还有一月不到,她要赶在春天之前让宋澈入局。
哦,不对,他们其实在别人的操控之下入局已久。
她要做的,是在一边倒的棋局之中引入一个新的变数,让宋澈成为另一个执棋人,自愿拿起棋子,操纵棋盘。
而她,会当他最好用的一枚小卒。
如果施洄没记错的话,皇后的病情会在年关时突然加重,因而这一年的春日宴办得格外隆重——要为中宫冲喜,这件事,施洄的印象很深。
然而在春日宴后没多久,皇后就殁了。
对于皇后这经年受病痛折磨的身子,施洄倒是知道一些内情的——这并非是什么疑难杂症,她的病痛来源于一种慢性毒经年累月的叠加。
这种毒并不常见,施洄当年也是在宋尘府意外得知此事后,有意借助宋尘的耳目查了一番,而她能探听到的那些案例,都是被这毒拖到衰竭而亡的。
可皇后殁世之时的死状,分明是暴毙。
上一世,施洄不是没有发觉皇后死因的蹊跷,只是当时的她,并不觉得这是个值得细究的点。
一来是太子与皇后的母子关系异常紧张,就连皇后的葬礼,太子都不曾出席。施洄本就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性子,因此对于皇后的事,她虽好奇个中缘由,但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曾节外生枝。
二来,是她为宋尘纵观全局时发现,皇后之死对于宋尘来说简直是美事一桩,稍微琢磨一下,便也明白了幕后推动之人是谁。
目的达到,动机和手段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她太傲慢了,她得吸取教训。
施洄不得不承认,宋尘为皇后选定的死期太巧秒了。
她的死像是毛线球最开头的那个结,毫无预兆地被打开,之后那些维持了许久的平静便崩溃得不复原状,牵连出声势浩大的血腥结局。
可是,既然是宋尘的棋盘上,那么每个人的死亡都一定是有前兆的。
施洄跟宋尘相处不久就发现,这人有种病态的强迫欲。
他像讲述话本子的先生,优雅地在每一处转折点拍响他的“惊堂木”,或许没有旁人能察觉,但他一定会将他的预告带到他即将舍弃的棋子面前。
此人享受着的,就是将生机与死亡一同摆出,看着蝼蚁在必死的结局面前苦苦挣扎。
皇后很重要,起码在宋尘的棋局上,她是第一个按下的关口。
因此,他不可能没有提前释放威胁的信号。
一定有的。
皇后死后的第一声惊雷,爆的便是江南贪墨案,从中牵出许多暗中给予青阳李氏幸存血脉帮助的世家们。
能最大限度接触到最多的世家,且最不会引人注目的场合,当属京中的各类宴会。
施洄回想她参与过的大小宴席——她相信,她只要在场,便一定能察觉到宋尘的先手。
自元泰十七年,施洄入景王府之后,宋尘为对外彰显其对帝师令和天命的重视,有意带着施洄进出各种应酬的场合。
而冲着施洄下的拜帖也不在少数,作为一个四通八达的耳目,施洄自然见招拆招,在每一次宴席中恪尽一位谋士的职责。
既然她出席过的宴席都没有什么异样的话,那就只有...
元夕宫宴!
是了,元夕宫宴时,施洄才入景王府不久,一切都秩序稳固,哪怕帝师令入府,宋尘也还不是朝臣和帝王最称心的选择。
因此,此时的施洄并没有招摇过市的必要。
思及此,一个施洄差点遗忘的细节突然显现出来。
上一世的元夕宫宴,太子罕见地在宫中吃醉了酒,殿前失仪被皇上罚了十个大板。
但由于施洄并未在宫宴上,她并不知晓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只怕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宋澈根本就不可能在人前喝醉到完全失态的程度,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们不曾意料到的事情。
更令施洄匪夷所思的是,平日心细谨慎的杜君实竟也被连带着罚了板子。
想到这儿,施洄侧过脸,盯着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杜君实。
杜君实很快就察觉到了施洄的目光,他有些不自在地撇过脸:“你在我这儿说啥都没用,最主要是宋澈那小子。”
施洄轻笑出声,她知道,虽然杜君实一直以来的自保态度非常明显,但能在沙场上驰骋的少年将军怎会没有凌云壮志。
他的壮志,一定会驱使他寻觅自己的道路。
“我其实一直觉得有些不对,但宋澈他…”
杜君实的声音有点闷:“就像你说的那样,他哪怕已经不争不抢到这种程度,也未必能如愿。”
“有些事情,我不愿意多想,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我们的处境并不乐观。”
“他或许也明白,如果那群人真的想放过他,他早就不应该是太子了。”
杜君实并没有做出什么明确的承诺,但言语间妥协的意味已经足够。
施洄乐得接受,她满意杜君实的态度:“明日一早,帝师的马车会载我前去云龙府。”
“放心,宋澈会安分呆在府上迎接。”杜君实了然。
云龙府,原青阳李氏家主在京中的府邸,李氏一族被清算后,府邸被收回。
宋澈拒绝另开东宫,但在宫中久住毕竟不是长久之法,于是皇帝大手一挥,就这样把他母舅的居所赐回给他。
“走吧。”施洄起身,刚要走出院外,却又被杜君实拉住:“洄儿,宋澈他若是实在不愿,也不必勉强,你另择它主便是。”
施洄感觉自己实在是有些无语了,她上一世的判断没错,杜君实这般犹豫重情的人,并不适合为天下主。
宋澈应当是不同的,宋澈多情也果决。
“他会愿意的。”
施洄并未多言,她不知道元夕宫宴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来不及了,她会让这位有些天真的太子殿下发现一些有用的东西。
回到密林时天色已大晚,施洄理直气壮地将已经准备就寝的纪尚仁请了起来,纪尚仁虽有些怨气,但也帮着施洄琢磨了几方对策。
然而,今夜,烛火未熄的,不止密林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