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杜君实已经在院内的小凳上坐了下来,他听到施洄的动静,打量了一下施洄的脸色,试探性地问道:“怎么了?不顺利吗?”
见施洄没搭理他,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还是反悔了,是吗?”
他的语气里并没有多少失望,施洄却感觉到自己的心猛地一软,她也听到自己在心中叹了口气:“大司命也只是听天命而已。”她知道这句话语义有些模糊,杜君实不一定能听明白。
果然,杜君实只是察觉到了她故意显示出的颓然。
“其实大司命的话也不能全信,虽然都说她神乎其神的,但若是真如他们所能看到的那样,天命对于一切早已有所定论,那还非要我们这些人活着干什么呢?”
“我总是觉得,人既然有自己选择的权力,那么人的命运难道不在于开拓么?太过相信天命的话,岂不是太悲观啦?”
杜君实笨拙地安慰着施洄,但他的雄心壮志对于此时的施洄来说不算受用。
她如今虽算不上参悟,但对于“天命”二字的把握或许比杜君实更深一些,再加上这切切实实重活一世的经历,使得她不得不放下自以为是的傲慢,正视起所谓的“命运”。
她看着杜君实那双总是盛着和他本人并不相符的温柔的桃花眼,很难将他和话本子里描绘的杀伐果决、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的形象联系起来。
更难与她死后见到的那个冷面统帅相连。
她是个追求结果的人,过程与手段并不重要,这也让她时常好了伤疤忘了痛。
就像此时,虽然她明白杜君实对她的不满依旧不曾消散,而此时的安慰只是他本性发作而已,但她顾不得那么多了,现在不是粉饰太平的时候,她首先需要的,就是杜君实的支持。
她明白自己也是被操纵的一枚小小棋子,她也可以当棋子,但她还是可以挑选盟友,为自己选择明主。
施洄正色道:“季重,你冷静一点想,自从自请退出朝堂以来,宋澈兄已经过了三年的安逸日子了,期间没有人逼迫他做任何的选择和决定,但就是要他担着太子的名头,为什么?”
施洄的话有些太坦荡,也有些太残忍。
“你我都明白,他的要求很简单,他只是想放弃这一切而已,为何不能呢?”
“若是如他所愿真如我们当初设想的那样简单,那他三年前就应该如愿了。”
“拖着他,困着他,难道不是最低等的对策吗?”
“难道朝堂上下都是傻的,放着好好的二皇子不拥护,非要扯着这个太子,为何?”
杜君实没有说话,施洄知道,他听进去了。
她没有打断杜君实的思路,她知道杜君实可能不会被她说服,但会自己想明白。
于是转而细细地盘算,自己这条新的道路,该怎么让自己选定的主子心甘情愿地走上去呢?
太子宋澈,当今皇后所出,是嘉宁帝正儿八经的嫡长子。
不同于大多皇室儿的早慧,宋澈开口说话比普通的孩童都要晚上一些。
但令众人意外的是,他竟是难得一见的晚慧子,启蒙时最简单的沙盘游戏中已经能够用出制衡术。
三岁看老,帝师很早便察觉其天赋,称赞其如冰之洁,心镜万机。
有些人天生的格局和思维就与寻常人不同,不需要太多的教导和规训,宋澈自能够背诵长篇格论开始,便显露出不同寻常的见解与不俗的政治潜力,朝堂上下无人不曾一睹太子殿下的才学风范。
嘉宁帝更是真心喜爱自己这个长子,在宋澈十二岁生辰宴时便当着众人下旨,将宋澈立为太子,允许他入朝听事,更是早早地将批红笔托付给他。
然而这样宁静平实的安稳日子并没有过多久,顺风顺水的太子殿下遇到了历朝皇子最困难的境地——母族覆灭。
众臣联名上疏皇后母家青阳李氏一族无视王法、欺君罔上,犯下操纵科考、豢养私兵、贩卖私盐等重罪。证据确凿,无可抵赖。嘉宁帝雷霆震怒,称其罪不可赦,下旨判其族内流放的流放,斩首的斩首。
就在众人都以为太子之位也将急转直下时,嘉宁帝竟顶住各方压力保下了皇后母子。
甚至亲自为她们赐下了一块免死金牌。
人们都说,圣上这是已经属意了继承人,太子之位已然稳如泰山,时局动荡的可能性降到了最低。
然而宋澈竟在加冠之时自请,称自身天资愚钝,罪孽深重,难担天责。要求皇上收回其太子之位,并且不再另开东宫,拒绝入驻内阁,从此更是不再入朝听政。
太子突如其来的叛逆让嘉宁帝被气得病了半月,可宋澈心意已决,威逼利诱就是不愿再参与朝堂之事。
无法,嘉宁帝到底是妥协了,允许其不再入朝,但依旧要求他留在京城,并继续担着太子之位。
为父者,当为其子计深远,嘉宁帝对着群臣叹息。
宋澈却再次出人意料,他拿着旨意,转头就带着杜君实求到了已经隐退的帝师门前。
帝师与太子情谊深厚,杜君实被接入宫后,两人更是时常跟在纪尚任屁股后面听纪尚任东拉西扯,师徒情谊甚笃。
但或许是已经教出了两代帝王,纪尚仁已然厌倦了为人指点迷津,在青阳李氏出事后不久便请乞骸骨,隐于江湖。
后来传出帝师令的消息,众人这才知道,帝师竟收了位女子为徒。
二人与施洄的弟弟也算相识,更是在学塾中便早早地认识了这位善于策论的女子,稍微一查,便来到了密林,再一次请求帝师照拂。
纪尚仁无奈解释了帝师令之责,却没成想着二人根本不管那什么天命不天命的,死赖着纪尚任。
帝师年老心软,只好顺手收了二人。只是也不另外教什么,平日里除了帮帝师打打杂,施洄上课,他们二人听一耳朵便也够了。
宋澈更是扬言,等他有朝一日能从京城离开,定去给纪尚任养老。
他太憧憬脱离这一切的生活了,根本没有理会纪尚任意味深长的那句:“你想得太简单了。”
在施洄看来,追名逐利乃人之常情,怎会有人甘愿舍弃这大好的一切呢?实在是好奇这其中的缘由,于是在酒后旁敲侧击地问过宋澈。
施洄将帝师令的天命透露给他——这天下注定混沌割据,各方逐鹿。
宋澈却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表示就算逐鹿也肯定与他无关。
那时候他们都有些醉了,都有些失态。杜君实想打些圆场,宋澈却已经放任了酒意。
他说,他彻底地厌恶了这一切,只想走得越远越好,远离一切要争要斗的东西。
他说,他也是不得不去发现一些令他难以想象的事实,他也是不得不去面对一些肮脏的交易。
他说,他曾经以为自己擅长也接受博弈,却没想到,竟不是所有的砝码都让他可以接受。
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施洄听得云里雾里。
杜君实的嘴更是撬不出任何事,施洄索性放弃。
倒是纪尚任有意无意地感叹过,太子慧极却太过多情,多情必多愁。
情愁不断,自然会模糊问题的本质,忽视了根本。
施洄自然不解:“那先生您为何不劝一劝?”
“可能是因为,我还心存侥幸吧。”
纪尚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施洄第一次感受到了他的疲惫。
年迈的帝师眼皮耷拉了下来,叫人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只听到他说:“若是能如愿,我倒希望他可以隐于尘世。”
可惜,帝师的对朝堂的把握远比他的侥幸准确。
最后,最不愿争斗的人最快地沦为了阶下囚。
施洄有时也多愁善感地想,是不是他的身份便注定他无法脱离。
但多愁善感终究是毫无用处的,事实就是,他受万民供奉,受天命所累,必要承担他的责任和命运。
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施洄想。
她与宋澈是有一些情谊,可比起上一世的惨烈,她宁愿自己做那个推宋澈入局的人,哪怕争个头破血流,也比受人摆弄得好。
施洄清楚如何“胁迫”他人以达到目的,只是,她不想追随一个需要她胁迫的主人。
她只是一把刀,刀尖只能向外。
上一世,她选了宋尘,毕竟其人目标明确、步步为营,并有着与野心相匹配的手段。
她没有过多地去探寻自己选择的主人是否值得其赴汤蹈火,毕竟在她看来,承诺已经足够,不用太多的探求本性。
她将心计用在布局上,用在清除障碍中。
却没思考过,一枚从来不示弱也没牵挂的棋子,在一位敏锐多疑的执棋人的棋盘中,会有多么碍眼。
施洄已经下定决心要打乱棋盘,她对宋澈的能力有把握,而人品底色这样深层的东西,她选择相信纪尚仁和杜君实。
更何况,她其实没得选。
现在的问题是,该怎么让她选中的主人,自愿走到棋盘上呢?
“如冰之洁,心镜万机”两个短语出自曹植《文帝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4章 太子宋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