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月儿?”
谁在唤她?
这样温暖的声音不属于冰冷的地牢,崔枕月的意识于黑暗中回笼,她感到身体一阵虚无,随后,疼痛自四肢百骸传来。
她忍不住痛呼出声,下一刻,温柔的躯体紧紧地抱住了她。带着她记忆中的熟悉的沁香。这真实的触感和温度,让她浑身一僵。
是表哥来救她了吗?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慧贵妃陆清棠温柔却带着血丝的眼眸,随即而来的,是她担忧的呼喊:“月儿?你终于醒了!你怎么样了?你吓坏慧娘娘了……”
崔枕月怔怔地看着她熬红的双眼此时噙满了泪水,一时间竟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成宣三十年隆冬,大雪,驸马宋时宴勾结禁军统领叶之阳、芷妃,大开宫门,挥刀屠戮,满地的血映着漫天的雪,绘织成大熙王朝最后的血泪图。
慧贵妃陆清棠,将门虎女,披甲执锐,和其兄陆明远并肩血战,双双战死在永定门前。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那些回忆如同永远拔不出的尖刺,无时无刻不扎着她的心。
“月儿醒了?”门外传来一声雄厚的中年男声。
崔枕月浑身一颤,猛地转头,眼泪止不住的流下。
父皇……
硬朗的面孔和记忆中染血的、伤痕累累的面容重合。她尤记得那声声泣血:“月儿,快走!带着崇光!快跑!”
崇光……崇光呢?!
只因为那人想折磨她,便让她亲眼目睹亲人死去的惨状。
她年幼的弟弟,当着她的面,被乱箭刺死了,临死前还在微弱地喊着:“阿姐,崇光疼……”
要不是她识人不清!
要不是她冥顽不灵!
剜心之痛,莫过于此!
锥心的回忆让她感觉自己身处无边烈狱,所以,这里是烈狱吗?
如果死亡的尽头是家人,那好像……也没这么可怕。
她眼泪瞬间决堤,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让他们发现她泪流满面的脸。
“月儿,怎么了这是?不怕不怕,慧娘娘在这里。”慧贵妃轻拍着她的背,温柔地安抚她。
成宣帝大步走到榻边,看着安然无恙的掌上明珠,龙心大悦:“醒了就好!进喜!”
“奴才在!”
“传朕口谕,册封昭衡公主为镇国昭衡公主,昭如日月,衡掌天枢,加食邑三千,珍宝十斛,大赦天下。”
崔枕月浑身巨震,这不对!
册封……她记得是在成宣二十年的盛夏,她失足落水,彼时刚中状元的宋时宴舍命救她,她对他一见钟情,不管不顾就要嫁给这位才华横溢的状元郎,是一切悲剧的起点!
落水之后她足足躺了三天,醒来的时候,父皇怜她受惊,便给她进封,大赦天下。
是走马灯吗?还是黄粱梦?
她用力地掐了自己一把,疼痛袭来,这不是梦。那么,究竟是何等机缘,让她得以拨转命运之轮,重新回到了这成宣二十年,一切尚未发生,或者说,一切阴谋刚刚拉开序幕的时刻?
在她愣神之际,成宣帝故作严厉:“月儿,莫要贪玩出去乱跑,不是次次都这么好运的,听见没?”
一旁的慧贵妃破涕为笑:“陛下,这些天您急的茶饭不思,怎么月儿一醒,您倒端起严父的架子了?”她转向崔枕月,满眼温柔,“月儿,可感觉好些了?”
崔枕月强压下心里翻山倒海的情绪,沙哑地开口:“儿臣好多了。父皇,慧娘娘,儿臣……想自己待一会。”
“好,你受了惊吓,是该好好静养。”成宣帝点头。
慧贵妃宠溺的摸了摸她的头,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便跟着帝王一道出去了。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崔枕月坐在床榻上,握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看来,是老天有眼,亦或是她滔天的恨意与悔悟感动了上苍。让她重活一世,这一世,她必须要让乱臣贼子付出代价!
前世的记忆碎片疯狂涌现,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定阳侯府、荷花池畔、贵女云集。
自己不知道被谁从身后推入池中,池水瞬间涌入口鼻,水波晃动间,只见一俊俏男子向她游过来,光影衬托间宛如神明,他抱着湿透的她上岸,水底顺着他俊朗的脸庞滴下,直直滴进她懵懂的心湖。
他开口,语气温柔,眼神专注地注视着她,仿佛她是世间珍宝:“冒犯了,公主。”
这温柔乡,便是她沉沦的开始。
随后,她便昏睡过去,躺了三天才醒来,醒来后便对这位状元郎魂牵梦萦。
后来几次接触,他给她写诗,教她念诗文,她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可是,为什么男宾席上的宋时宴会这么快赶过来,为什么一次简单的落水便足足昏迷有三日之久?
她头痛欲裂,呻吟出声,外间侍立的绿竹脸庞连忙跑进来,眼睛还是红红的。
“公主!您怎么了?”
崔枕月看着眼前鲜活的绿竹,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绿竹是从小跟着她一起长大的,她嫁给宋时宴后,就跟着她搬去了镇国公主府。可是后来,绿竹不知为何惨死在公主府花园中,崔枕月痛彻心扉,发誓一定要找出凶手。
那时,宋时宴搂着她,轻轻拍她的背,斩钉截铁地说:“月儿放心,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想来是绿竹撞见了什么,被灭口了,她还傻傻等着杀人凶手破案呢。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绿竹看着公主紧皱的眉头和眼里蚀骨的恨意,吓了一跳:“公主?”
崔枕月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绿竹,郑重道:“绿竹,那日你随我去的定阳侯府,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绿竹皱眉,思索良久,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道:“公主,那日您和贵女们一起去赏荷花,奴婢候在外侧,里面什么情况奴婢看不太清楚,只记得当时扑通一声,奴婢还不知道是谁落水了呢,宋大人就在飞速冲过去,嘴里轻声说着“救公主”,奴婢离得比较近,就听到了。可是当时觉得奇怪,他是怎么知道是您落水了呢?”
是啊,怎么能知道的呢?
如果说是他设计安排的话,缘何他选择在定阳侯府动手?
是要拉他们一起下水?还是早有勾结?
一定有什么小细节被她忽略了。她秀眉紧蹙,脑中不断思索着。
是了!定阳侯府老夫人的二女儿,册封为定阳公主,和亲去了东离!
若宋时宴根本不是什么寒门才子,而是东离国那位自幼便被送出来作为暗棋的三皇子克尔丹!那么,定阳侯府,就是他母族的势力!他们早就暗通款曲,里应外合!好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所谓的“救命之恩”,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引她入彀的阴谋!那让她昏迷三日的,恐怕也并非池水,难道是……某种药物?
可笑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
那么这定阳侯,就必须得再去闯一闯了。
恰巧下月初就是定阳侯府老夫人的寿辰,为感念定阳侯府女儿和亲暂保和平,成宣帝对定阳侯府格外看重,是以会亲自参加这次的宴席。
而那时候,江沅芷献舞,一舞名动京城,饶是多年未纳妃的成宣帝,也禁不住诱惑,将江沅芷纳入后宫。
崔枕月冷笑一声。
一场好戏,她倒要看看,这一世,他们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晚间,灯火葳蕤。慧贵妃从外间进来:“月儿,可好些了?”
崔枕月行礼:“儿臣给慧娘娘请安。”
慧贵妃连忙扶她:“身子才好,就不用行这些虚礼了。崇光非要朝着来看阿姐,我怕他吵吵闹闹地影响你休息,就没让他过来。”
“慧娘娘,儿臣已经大好了。我也很想念阿弟……”
“那明日带他过来。”母女二人在一旁坐下,慧贵妃揉了揉崔枕月的青丝,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心里叹了一口气。
崔枕月的生母淑妃是她从小的手帕交,却因难产去世,她爱屋及乌,早已把这丫头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她眼里满是慈爱和不舍:“我们小月儿,一转眼竟长得这般大了,以后嫁人了,慧娘娘想见一面都难了……”
崔枕月依偎进慧贵妃温暖的怀抱,闷声道:“慧娘娘!儿臣才不嫁人呢……”
“胡说!女孩子家哪有不嫁人的道理?”慧贵妃轻点她的鼻尖,眼里带着狭促的笑意,“不过嘛,我们月儿要嫁的一定是这世上顶顶好的儿郎。”她话题一转,试探着问,“你看我们家那个混小子怎么样?”
崔枕月轻笑,果然慧娘娘还是没有放弃撮合她跟表哥呀。
表哥……
铜铃染血,临死前的记忆又浮现在脑海里,她紧紧握着拳头,内心暗暗发誓。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让他重蹈覆辙!
慧贵妃却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自顾自地念叨:“……说也奇怪,允川那孩子,前些日子还在东离边境驻防,这次突然跟陛下请求回京了,许是听说你出事了……”
什么?
崔枕月猛地抬头,眼里全是不可置信。
前世,她也昏迷了三日,但消息并未大肆传扬出去。陆允川也远在边关,并未回京。
为什么这一世他回来了?
命运的齿轮……似乎在她重生的那一刻,就悄然偏离了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