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本应是夏风和煦,气温徐徐上升。
一场异常冰雹开启了天灾。
孔府内人心惶惶,昨日送菜送肉来的商贩今日不来了。
再问,那几人已经染上瘟疫被送到了城外村子。
“昨日那肉,老太太吃了没有。”孔大老爷大发雷霆。
此次瘟疫来势凶猛。
起初是发寒咳嗽,后浑身疼痛,高热不止,不过三五日便会发展成肺痨,呼吸衰竭而亡。
箫氏让下人传话,请二房到院里来。
“妹妹,我也不想责怪你。”
“但是你到底年轻,做事有欠考量,老太太这次也是吃了你让人送来的东西才发起烧来。”
二夫人担不起不孝儿媳的责任,将管家权拱手让了出去。
二夫人管家权一让,清致院的日子便不再好过。
下面的人见风使舵,送来的吃食不再和父母,祖母院子里的相当。
肉是快变味的,菜是蔫儿的,防传染的汤药也是一天比一天稀。
“清致院有动静了吗?”箫氏问王嬷嬷。
王嬷嬷摇头:“老奴觉得,应该加点柴火,毕竟珍珍小姐婚事重要。”
闻言,箫氏目光冰冷。
刘榫的母亲刘氏前几日来府内拜访,她以为是珍儿的未来婆婆来看望珍儿。
不料那老妇竟是想要换孔安为儿媳。
“当年家父拟定的婚约是我儿与孔大姑娘,并不是三姑娘,对吧?”
箫氏迫不得已地承认:“话虽这么说……”
“孔大姑娘在骑艺大赛拔得头筹,又受皇后娘娘喜爱,长公主青睐。”
刘氏慈笑:“能得大姑娘做我儿媳,刘家也是高攀了。”
箫氏脸颊抽动,不死心道:“刘榫与珍珍是自幼的情谊。”
刘氏放下茶杯:“既是青梅竹马,不如让他们结拜为兄妹。”
啪!
薄胎瓷杯被箫氏狠狠摔在地上,碧绿的茶水溅上桌角。
她一想到孔安抢了孔珍未来婆母的喜爱,搅黄了这桩婚事,便怒火烧心,浑身颤抖。
她绝不允许。
她是孔安的母亲,她既赐予了她生命,也有资格收回她性命。
“将餐具和茶盏送过去。”
孔安的目光在王嬷嬷和捧着茶案的小丫头身上流连。
“母亲说,这是给我院里的?”
“大姑娘,为了防疫,所有院中的茶盏餐具都必须更换。”
孔安掀开红布,青白二色的瓷碗,光泽明亮,触手冰凉如玉。
“这图案未免老气,不像是年轻姑娘房里会用的,倒像是祖母那个年纪用的。”
王嬷嬷心下一跳。
“姑娘说笑了。”
孔安嘴角噙笑,瞥她一眼:“替我多谢母亲。”
后令谢琦将自己屋内的茶盏收走,换上青白瓷碗。
“奴婢告辞。”王嬷嬷见事成,不再逗留。
她没见到转身后孔安煞时阴郁的眼睛。
前世也是如此。
箫氏送来祖母用过的茶具碗具,谢琦吃住都随自己,身体又弱,几日便中了招。
她整夜咳嗽,帕子上咳出血来。
孔安想出去为她找郎中。
箫氏却以防疫为由牢牢封死了这座院子。
谢琦发高烧说着胡话,着急的谢妈妈拿凉帕子一遍又一遍擦拭她滚烫的身体。
孔安凭着一股不怕死的劲,强行冲出了小厮围住的院子。
可是她身上没有银子,她请不来郎中,买不起药。
她跑到母亲院子求她救救谢琦。
那些下人见到自己都跟见了鬼一样跑开。
她跑到院内对着紧闭的厢房门大喊。
“母亲,求您救救谢琦。
“她与我情同姐妹。”
她跪下磕头。
“她若死了,女儿终生不得安宁。”
她跪了一夜,求了一夜,直到喉咙再发不出声来。
膝盖下的石砖泛着刺骨的冷意,冗长的黑暗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她死死盯着厢房内熄了灯的死寂,渴望那扇门能漏出一点光。
她在绝望中抱着希望,在希望中无尽绝望。
天地不仁,万物如刍狗。
弱者发出的痛呼在金碧辉煌高门大院只是一阵噪音。
天亮之前,谢琦痛苦地去了,她甚至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她对不起谢琦,也对不起谢妈妈。
“今日的紫苏散小柚子熬好了。”谢琦伸手去拿桌上的瓷杯。
孔安握住她的手腕,抬起猩红的眼。
“别碰。”
谢琦放下药壶,好奇地问:“不碰就不碰嘛。”
“你哭什么?”
孔安狠狠剜她一眼,几个呼吸后已将情绪逼回去。
声音仍有些低沉:“让她们烧点开水,将这些东西烫过四五遍再用。”
“你觉得不干净?”
“这是从祖母院子拿来的。”
屋内只有谢妈妈,谢琦,小柚三人。
三人都停下了手中动作。
“瘟疫?”
“夫人想我们染上瘟疫?”谢琦越说越小声,直到最后捂住了嘴巴。
孔安带上药草熏过的面纱,端上紫苏散去了祖母院子。
祖母泪眼朦胧道:“你来做什么,我这个年纪死了都不妨事。”
她从染上瘟疫后,府内无人踏进过她的院子。
下人们都不敢入院伺候,互相推诿,只有几个忠心的嬷嬷还在里面伺候。
“祖母宽心,我带了面纱,不会传染。”
她将紫苏散喂给老太太喝下,又吩咐几个嬷嬷:“我会安排人将药送到院子来,有症状的每日煮服。”
“没症状的到我那里去取防疫面纱。”说着将关的严严实实的窗子打开:“窗子每日打开通风,另外多打些井水,将这些桌子椅子凳子栏杆都仔细擦洗。”
“告诉外院的下人,进来好好伺候祖母,每人翻五倍工钱,银子从我院中出。”
祖母抬起酸痛的手唤她过来:“好孩子,祖母记下你的情义。”
孔安覆上她褶皱的手背:“孙女初入府中,步步维艰,是祖母可怜我庇护我,有意无意为我撑腰。”
她将祖母扶起来靠在枕背上。
繁复华丽的帷幔下,孔安坐在塌边乖顺地替祖母锤揉腿部肌肉,陪她聊天解闷。
几个嬷嬷悄悄抹泪,孔大姑娘真是菩萨般的人物,雪中送炭,有情有义。
连孔大老爷也不曾踏入房中探望老太太。
雅苑。
“什么?她去老太太院里了?”
惊讶一瞬后,箫氏讽道:“那她应该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孔悟手闲不住,伸手摸了摸塌上绣着金线的软枕:“蠢女人,笼络人心都不会。”
他将案上的樱桃扔到空中用嘴接住:“笼络一个无权无势的老婆子,就能在孔府站稳脚跟吗?”
孔珍拧眉:“可我朝注重孝道,她不会是在另辟蹊径讨爹爹欢心吧?”
箫氏:“那可是瘟疫,她有命讨,无命享。”
屋子里即使熏着香,也一股中药的苦味。
箫氏让两兄妹将嬷嬷呈上来的防疫汤药喝下。
“娘你不喝吗?”
箫氏:“娘不喝,最近这紫苏,香附子比黄金还贵。”
孔悟:“听说,足足卖到五钱一两。”
“不只是贵,买也买不到。”
“今日喝了,也不知明日还有没有,只希望这该死的瘟疫早点结束吧。”
不过十日,府内各院陆陆续续有下人染上瘟疫被抬了出去。
像是猩红的炼狱撕开了金银堆砌的朱楼大户口子。
上位者躲在几米高的贫贱百姓尸体后,烧进去的银子终是填不上空缺了。
“药呢!”
“哪里买得到!再多钱都买不到!宫里都缺,怎会有多的漏出来。”
“老爷,夫人开始发热。”
“快将她送到庄子上去。”
只清致院铁桶一样,密不透风。
祖母已经安康,她免了众人请安,听孔安的闭院休养。
很快到了十五那日,孔安按捺着焦急的心情等待着宫中的消息。
前世四月十五太子出宫被刺杀而亡。
这世她虽然提醒了长公主,但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听,又会不会信,太子最终会不会死?
一切都是未知。
夜色降临,各院落锁。
孔安悬着的心随着亮起的烛火渐渐落了下来。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脱掉衣服,准备睡一觉迎接长公主明日的奖赏。
不待明日。
今日长公主的人便来了。
几人面容温和,言语之间多有恭敬,请孔安连夜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