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虎寨土匪约定下山受招当日一早,值守兴民城门的小兵离得老远就看见有一兵卒模样打扮的男子跨着骏马由远及近,疾驰而过城门时口中还不停高呼着——
“慕将军率赤霄军击退北漠匪贼,复克武江城!慕将军率赤霄军击退北漠匪贼,复克武江城……”
从武江城传信回来的斥候每遇城池就卖命呼喊,因而慕峰青率众击退外敌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中北大地。
初闻武江城告捷,兴民城百姓皆是兴高采烈,他们在欢声笑语与争相崇拜中忽然回想起去年似乎也是这个时候,慕峰青不仅只率两千精兵就全歼敌军狡攻主力,击退北漠驻边境残营,而且还捉了一个卖国贼回都处斩。
没想到已经过去一年,赤霄军仍旧威风不减。
即将应召入伍的少年与汉子们一想到他们就快要和敬仰已久的慕将军一样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威震八方,就立刻觉得自己充满力量,浑身的热血也渐趋沸腾。
城内的征兵点人来人往、门庭若市,城外招安土匪的办事处周围也是人挤着人,熙熙攘攘。
一大早就翘了征兵点差事的白冲同自己一众狐朋狗友混迹人堆,排排蹲在临时搭建的负责招安的官员们议事营帐外翘首以盼。
其中一人好奇问,“我们几个久闻只抡一把大斧就能够率众手下收服虔来山四寨土匪的威虎寨二当家大名,十分好奇那好汉长得什么模样,可小白,你不是已经亲眼见过她了么,为何今日还要再来凑这个热闹?”
白冲:“我初见她时是在夜里,没看清长相,只记得是个清瘦挺拔的小少年,这次来只是想再认认率威虎寨众土匪受朝廷招安的匪首是不是她。”
“能一统虔来山土匪的人是个少年?小白,你该不会是夜里眼花,看走眼了吧!”
“怎么都是这句话!”白冲不耐烦说,“我都说过很多次了,就算天再黑!我眼睛再花,也不至于连男女老少都分不清吧,威虎寨二当家真是个小娃娃,年龄瞧着比你我还轻呢,你们要是不信,一会儿等他们下山了,瞪大眼睛自己看吧,要真是我浑说,我白冲趴下给你当马骑!”
虽然听白冲放出狠话,可大家伙儿该不信还是不信,其中有一人等得无聊便轱辘着眼珠子四处寻摸,突然他目视着左后方用胳膊肘怼了怼白冲,说,“诶那不是你老爹的公务营帐么,我怎么瞧见他那亲信小厮鬼鬼祟祟的摸进去了……”
营帐中的取暖炭盆火光奄奄一息,寒风趁机从帐帘缝隙摸进去直抵白向福的衣领,白向福缩了缩脖子,又往自己冻得有些僵硬地右手上哈了一口气才重新开始低头书写。
报信小厮入帐后见他还在忙碌,咳咳两声提醒,才回话说,“大人,招安诸事流程小的已经交给幽王手下了,只是幽王近几日闭门不出,好似病得厉害,县衙灶房的小炉上从早到晚都温着的药也不像是能管用的,您看用不用小的多寻几个妙手大夫备着,万一……他在兴民城出点什么事儿,咱们也好有个应对……”
“你看着办罢。”白向福书写完停了笔,问,“郑万金最近在忙什么,怎的都不见人影。”
“朝里来人,郑县令忙着为他们张罗日常所需,这前前后后的花销他统统都记在县衙账上了,小的偷偷仔细瞧过,那些账目笔笔清楚,条条有据,一点儿错处都挑不出来呢。”
白向福从满桌文书底下摸出幽王塞来的吕贾记账簿子,起身缓缓走到炭盆旁无奈低语,“郑万金这个人精……”
小厮想了想又说,“把柄在您手上,郑县令似乎并不十分放心,有意无意地打听过几回这账簿下落,大人,这东西您切记收好。”
白向福翻看着手中账簿,不在意道,“知道了,你忙去罢。”
小厮躬身退出帐外,白向福嗤笑一声后将手中账簿册子丢进了炭盆。
奄奄一息但尚有红光的炭块一遇账册便立即焕发出勃勃生机,仿佛逐渐变大的虫蚁张着嘴大快朵颐的吞噬着不断在盆里舒展扭曲的张张纸页。
炭盆中的火光活了过来,寒风终于被这阵温暖堵在了营帐之外。
白向福低头望着熊熊燃烧的炭盆,突然听柳思无正在帐外求见。
“柳大人?”
柳思无拱手微微颔首,平心静气道,“白大人,他们…来了。”
“好,我这就出去。”
白向福边说边大步流星的往外走,柳思无鬼使神差的朝地上火盆看了一眼,却见在盆中一页页化为灰烬的纸张上并未书写一字。
烧一本空白书册作甚?
柳思无纳闷了一瞬便不作他想,只跟在白向福身后悠悠走出帐外。
城外,兴民城州府军整装待发的列队在虔来山底,而白向福则立于队列前方注视着那群正朝他们渐趋渐近的威虎寨土匪。
州府军队列不远处,白冲身边一个男子踮着脚尖眯眼远眺许久后,问,“小白,你不是说威虎寨二当家常使的兵器是大斧么,怎么我没瞧见那些土匪哪一个身上有大斧呢?该不会……”
男子话还没有问完,就听他旁边一人压着声音兴奋说,“我看见了!原来那大斧绑在他腿上啊!”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当真能看见土匪队伍前列中有个汉子正撩开自己衣摆将绑在大腿上的大斧取下,几个人不约而同调侃白冲说,“什么瞧着比你我年纪还轻的小娃娃,那威虎寨二当家分明是个高大魁梧的汉子么,小白,你方才说要给我们当马骑的话还算不算数呀?”
白冲没有着急与他们辩驳,只抻着脖子目不转睛的盯着走在土匪队伍之前那几人仔细辨认。
很快,他得意地说,“你们快瞧!我可没有说谎!”
众人抬头再看,又发现那高大魁梧的汉子从腿边取下大斧后并未把大斧握在自己手中,而是双手将其捧给了走在他身边的一位挺拔清瘦、瞧着确实像个小娃娃的男子身前。
率威虎寨一众土匪下山受招,快走到山底等待接收他们的兴民城州府军面前时,初暒余光瞥见身旁的伍二大跨两步走到自己身旁,偏头看去还瞧见他手里捧着的正是她早就不知道丢到何处的大斧。
初暒问,“这东西怎么在你这儿?”
“燕山鹰被绑在柴火房时,您吓唬完他就将这斧头砍进他头顶木柱上再没取下来,前几日大家伙儿都在收拾自己的家当,我看您除了身上衣裳也没拿走什么,便将这大斧替您揣上了。”伍二看了一眼前方威风凛凛的府衙官兵,说,“小的原先也算吃过公粮,最明白那帮穿官皮打官腔的人大多都是‘只敬罗衣不敬人’的货色,因而小的担心,您没有这东西恐怕他们会‘故意’有眼不识泰山。”
“多谢你替我担心了。”
初暒笑笑,从伍二手中接过大斧后顺手塞进自己后腰襟带。
正巧,此时他们与兴民城州府军之间的距离不过十五丈,于是初暒抬手示意身后众人就此止步,她则独自前行昂首阔步的走到像是等候他们已久的招安官员面前,抱拳朗声道——
“虔来山威虎寨土匪共计五百六十一人奉旨下山受招!”
参与此次接收虔来山土匪的兴民城州府军以及兵部官军大约有两千余人,这些人放在战场上可能不如慕峰青手里的赤霄军能打,可若是依靠天时地利围剿这区区五百六十一个土匪喽啰定然不在话下。
白向福打量着抱拳站在自己面前不卑不亢、神色无比坦荡的虔来山匪首,实在纳闷她看着小小年纪,可眸中那股沉着从容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本官是兴民城知州白向福,是主事此次招安事宜的官员。”自报完家门,白向福问,“你便是连夺三寨,一统虔来山土匪的威虎寨二当家初暒?”
初暒:“正是。”
白向福讶异片刻,话中的赞赏不假掩饰,“久闻初二当家大名,却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气魄与本事,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白知州过奖。”初暒似乎并未将这位高官的夸赞放在心上,只与他客套了一句便从自己怀中掏出两份账册奉上,道,“这是虔来山所有受招土匪名册及上缴兵器钱粮条录,您过目。”
大兴朝廷各官僚体系为妥善保管各类文书信息以便保护文献与查询检索,素有记录留档的习惯,这五百六十一名土匪和他们运下山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也并不算少,但户部官员们要想将这些人与物捋清楚并登记入册少不了要花费上三五日,而今有这两份名录在手,他们最多大约只需一日便可清点明白。
这位土匪当家怎的还知道准备这些?
白向福心里更加惊奇。
“初当家的有心了,有了这东西,招安诸事想必会更加顺利。”
接过她手中账册,白向福向众人宣告,“兴民城今接收虔来山土匪五百六十一人,钱粮兵器若干车,人员身份核验及收缴器物入库重任皆交由户部左侍郎柳思无及部下担负,受招人员身份审查核验通过之人,悉数由兵部主事官员组织筛选符合征兵条件者入伍参军。”
被分配了公务官员纷纷出列应声答是,主持他们一一与初暒认过脸后,白向福略带歉意道,“本官还有其他要务,不能在此地久留,烦请诸位同僚务必同初暒小兄弟一齐将招安诸事处置妥当。”
言罢,白向福在众人恭送声中微微颔首后转身离去,他走出兴民城州府军队列不远,回首再次看向那个思虑周详、行事稳重的少年时,忽然想起幽王曾说‘兴民县衙中有虔来山土匪奸细,虔来山土匪中亦有本王的人’。
也不知这初暒……是否就是幽王口中提及那人。
如果不是,那招安一事皆大欢喜,可万一……
那幽王的心思也真是藏都不愿意藏了。
利用儿子与官途逼自己下水,等他自愿跳进水里衣摆尽湿时又将他白向福身上浮出的可用之物捞了个干净后才拉他上岸。
将初暒的受招文书交给幽王后,只得他一句‘土匪愿弃自由之身受招为朝廷所用,值当礼遇。’
既是礼遇便不需要出钱,白向福没有闲银置办浩大钱场,于是给土匪安排了数千州府军这个人场,虽然场地有些简陋,但他堂堂知州大人舍身亲自出城相迎,也算给幽王与这群土匪面子了。
无奈上了贼船,可白向福都不好意思用身不由己这话自嘲。
他叹了口气,背手徐徐离开。
目送白向福走远,初暒挥手招来伍二与潘闯,命他们二人将运下山的钱粮兵器交由户部清点接收,而她则带领其余土匪随主管户籍的官员核验身份。
楚六跟在初暒身后看着列队在他们左右的兴民城州府军,兴奋说,“瞧瞧,头前儿还想围剿土匪呢,这会儿还不是乖乖站在此处迎接咱们,姜九,你说咱以后穿上这身戎衣肯定要比他们会威风吧!”
姜九在官兵们注视的目光中扬着下巴,附和,“那肯定!他们不过是兴民城州府军,你我今后可是要上战场的杀真正的外敌的,楚六哥,到那时,你可一定要关照我啊!”
楚六一拍胸脯,“那肯定!”
他们俩在一唱一和中很快来到核验户籍身份的营帐前,初暒独自走进帐中站在官员书写桌前,自报姓名,“初暒。”
“哪个初?哪个暒?”
“雪霁初晴的初,日星暒。”
登记官员书对照完她提供名册上的姓名,头也不抬,又问,“何方人氏?”
“孤儿,四方流浪。”
“年岁?”
初暒停顿一瞬,答,“十七。”
“好,下一位!”
只是这样?
初暒走出营帐后,看威虎寨土匪一个个很快进去又很快出来便知晓此处并不是真正核验土匪身份的地方。
看她在原地出神,楚六提醒她说,“二当家的,里头核验的官儿说确认完身份后咱们就该去兵部营帐报道了。”
“好,我们走。”
兵部营帐就搭建在旁边不远,可兵部主事官员像是觉得里头的炭盆似乎烧的太旺,热的他浑身发燥,故而非要将筛兵物件抬到帐外。
一群人冻得直蹦跶,却嘴硬不肯松口进去。
其中一人见方才白知州引见过的虔来山匪首率众过来,立刻抱臂板了脸,冷冷注视着他们一行人在桌前列队。
初暒:“我等已被受户部确认身份,烦请诸位从我开始挑兵。”
初暒说话客气,可兵部主事却并不是像她那般有礼,尤其为首那人,上下打量过初暒一眼又嗤笑一声后,嘲讽道,“中北真是没人了,连这样儿的小鸡崽儿都想从军呢。”
身后土匪有被他这话激怒的,被初暒抬手拦住了。
察觉他们并非一点就炸,那官员似乎觉得没趣,撇了撇嘴后指着初暒,冷斥——
“你!”
“将所有衣物褪去,以验正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