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签发的招安文书送达威虎寨后第二日,白向福收到了威虎寨当家命人回复的受招信件。
信件上简明扼要的阐述威虎寨现已汇聚虔来山所有土匪,他们这些人愿携归顺之心,以凛然之志报效朝廷,并约定三日后举寨下山受招,届时希望负责招安之官员,备妥接纳之礼,切勿轻忽之。
“土匪们在虔来山作乱数年,兴民城百姓无人不想将他们杀之后快,而今朝廷愿意将其免罪招安已是莫大恩赐,这些宵小难道还敢妄想让咱们锣鼓喧天、欢呼雀跃的迎接他们下山吗?真是好会做梦!”
兵部官员读完,‘啪’的一声把信件拍在桌上,柳思无将信从他手下抽出,认真阅读过一番后,说,“这信上言辞周正平和,仔细读来好似还能听出一些官腔,却并不像你口中这般夸张,下官以为无需高调逢迎,这几日只管如常做好接收准备便可,白大人,您意下如何?”
受招信件在州府议事内堂转过一圈后重新回到了白向福手中。
中北百姓多数以务农为生,家中有能下地的劳力,当家的鲜少有愿意让其去上学读书的,故而别说习字书文,就算只能认得几个大字,在乡里乡亲中口中也够得上是有出息的后生了。
白向福低头再次看着那张字迹飘逸刚劲,洒脱中又不失气势的信件时,心里不禁开始好奇能写出这手好字的土匪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又为何会沦落到落草为匪。
他想起幽王曾说‘虔来山威虎寨中有一位新接任二当家之位的土匪,仅使一把大斧就率众喽啰连夺三寨,一统了虔来,王羌曹与白冲均言说此人有勇有谋、彪悍非常’,也不知这信是否出自他手……
“白大人?”
柳思无看出白向福心不在焉,轻轻唤了他一声,问,“您可还好?”
“还好还好。”白向福回过神来,说,“我亦觉得柳大人言之有理,只是……幽王殿下这几日虽在静养,但虔来山匪患诸事仍需由他定夺,稍后我便将此回信与诸位提议一齐呈报幽王,诸位大人若有他务,可先行离去,毋须在此久候。”
“是。”
说是稍后要去呈报幽王,可白向福目送同僚们一个个告辞离开,也依旧没有从自己的座位挪动分毫,他唤来亲信小厮将受招信件折好后递了过去,只嘱咐一句,“务必将此物亲手交给幽王。”
眼看小厮领命跑远,白向福终于起身背手缓缓向州府外院走去。
才下过一场小雪,侥幸在萧瑟秋风里存活下来的花草竹叶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冬日风雪磋磨,它们零落在地又被往来鞋底踩踏沉成泥,与原先皎白的雪砾掺杂在一起,灰灰白白的让人觉得可怜可惜。
白向福提袍蹲下,正想从泥雪中挑拣出尚有生机的红花绿叶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响地的声音——
“爹!”
白冲冲进来迫不及待地问,“爹,我听说威虎寨今日派人送来信件,可是他们答应接受朝廷招安了?”
白向福被儿子这嗓门震得耳膜生疼,微微蹙了蹙眉也不看他,只继续翻看着地上雪泥,道,“你不去协助上官张罗征兵诸事,这般操心土匪招安作甚。”
白冲上前蹲在父亲身边,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的薄雪中戳戳画画,说,“送别王羌曹时,他与我说幽王来虔来山,剿匪只是名义,招安与拉拢您才是目的,那时我才晓得自己因冲动闯下的祸事会连累到您,因而我在想,此番要是能顺利招安虔来土匪,那幽王目的达到也就不会再为难您了。”
知道替父亲着想了,白向福心中甚是欣慰,口中却说,“既然想拉拢,便不会为难,你有空担忧我还不如好好琢磨琢磨自己的前途。”
白冲不可思议,压着嗓子问,“爹!您清白做官,也常教导我堂堂正正做人,不会真打算受那个奸王拉拢今后替他办事吧!?”
“拿人手短。”
“咱还给他不就得了!”
有的东西,一旦到自己手里,无论是不是自己的,都想据为己有。
白向福看着和他一样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儿子,叹了口气,说,“爹此生想做个清官是真,教导你堂堂正正也不是假,但……身陷宦海官场多年,爹才总算明白,眼前的黑不完全是黑,这世上的白也并非只纯粹是白,要想为民请命,要想请的长久,非得将自己的良心这般打磨过一遭不可。”
“我不明白。”
“你以后会明白。”
白冲心里堵着,一个用力便将手中枯枝戳断,一旁的白向福从泥雪中捡出一片被冻得僵硬的竹叶,他拂去叶片上的薄冰,竹叶带着水汽,越发青翠欲滴。
“不过……幽王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无人知晓,爹也不知此次助他招安虔来土匪究竟是不是助纣为虐。”
“此次受招的威虎寨二当家初暒,她既然能够在短时间一统虔来山所有土匪,身上定然有其过人之处,那人虽心狠手辣却能在与黑鹰岭争斗中设计放走无数被掳掠的无辜百姓,也不算冷酷无情,我曾亲眼见过她,观其言行举止、处事作风我也确实觉得那是一个身负才能之人,况且我曾听她亲口说,他们无意与朝廷作对,你们琢磨的那些弯弯绕我搞不明白,我只知道这样的人,要是能为中北所用,定然是好事一桩的。”
白冲脾性大,很少能从他口中听到谁的好话,白向福惊讶之余脑中忽然窜出幽王审问吕贾那日他得知虔来山曾潜伏着外敌的消息,便试着询问,“你进山剿匪时杀了熊黑,除她之外你可听说过土匪中有姓马的?”
“自然!”
提起这姓氏,白冲立即恨得咬牙切齿,“那人名叫马皓,柱子就是为了救我死于他手的,初暒带我追击他时,他还以假死诓我,也被我一刀砍了!”
吕贾的话原是真的。
白向福心中一阵后怕,要不是此番剿匪,这些外敌贼子还不知要祸害多少中北百姓。
白冲问,“爹,你如何知晓土匪中有姓马的?”
默默思忖片刻,白向福还是与他实话实说,“熊黑、马皓都是潜伏在虔来山土匪窝中的南夷奸细。”
“什么!”
白冲闻言猛地站起,“他们竟是…竟是……”
竟是南夷人!
白冲焦躁的在院中来回踱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他边走边嘀咕,“怪不得他假死前叽里咕噜与我说了那些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
“他与你说过什么?”
听到父亲询问,白冲再次蹲下,仔细回忆片刻后才道,“他与我说,‘世人都说兴民城繁荣与富饶,滋养了一方百姓,却不知边境连年战乱朝廷上下、大官小吏早已将兴民城内外百姓盘剥的渣都不剩!我等在朝廷的管制下活不下去,于是跑进山中自己养活自己,而你们这些自诩为民请命的官!却偏偏要来毁我们的太平日子!你想要我的命给你兄弟赔罪!我偏不给!我非要用我这条命让你记住,中北朝廷逼民做匪,假仁义!真卑鄙!’”
忿忿说完,白冲终于明白,“他这话原来是挑拨,难怪他非要杀一个官兵嫁祸威虎寨土匪,这帮狗娘养的,竟然敢跑的中北地界撒野!可是……爹,这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虔来山土匪中有幽王的人,幽王早知虔来山中详情,这些事情是他审问吕贾时透露给我听的。”白向福偏头看着儿子,严厉叮嘱,“你担忧爹被你连累,爹何尝不怕带累你承受骂名,那山并不只有地势复杂,人也需小心堤防,若将其招安,你不许与他们交往过甚,尤其……是那个初暒!”
父亲这话白冲听着十分耳熟,他心里有许多疑惑,早想找初暒问问清楚,就盼着他们尽早下山受招呢。
“既然您已决心用自己的法子为民请命,那便无需再考虑其他,我长大了,也有了想要去做的事,只要能走在我们想走的路上,骂名又有何惧。”
白向福哦了一声,问,“你想做何事?”
白冲甩了手中断枝,起身昂扬说,“外敌嚣张,竟敢将贼手伸进我大兴地盘!招安土匪后,我也要同他们一样从军入伍做正儿八经的中北官兵,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步步高升,若将来能召集五万兵士,孩儿定然能够带领他们讨平凶悍漠匪,杀退奸狡南蛮,还中北百姓永世安宁!”
少年语毕,澎湃地看向父亲,却见白向福蹲在地上望着自己,待他眼里期待的光茫散尽,又开始左右寻找着什么。
片刻后,白冲双眼一瞪然后撒腿就跑,而他身后的白向福摸到趁手家伙后立即抄起板凳追着他满院子跑,边追边骂——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老子让你小子再狂……”
——
收到朝廷正式的招安文书后,威虎寨土匪果真没有在那上面瞧见要他们交出诸如当家人头做见面礼之类的字眼。
初暒读完文书,再次与土匪们确定了他们中再没有不同道者及先前受过朝廷招安却重又逃跑落草为寇者后,提笔一气呵成的书写了回复给朝廷的受招信件。
楚六先前为齐威虎办事,曾扬言要取初暒性命,又没想到初暒没死,自己反而先给齐威虎收了尸,因而追随初暒后,他总觉得有些心虚。
为将功赎罪,楚六主动揽了将受招信件送去府衙的差事。
下山跑完这一趟腿后,楚六回来兴高采烈地与众人说,他一个小喽啰送信过去竟被兴民城郑县令奉为了座上宾,一群人收完信又好吃好喝的招待过一番后才恭恭敬敬送他离开,如此礼遇足以证明朝廷对招安他们威虎寨一事十分重视。
土匪们听他这话,都顿时放下心来,有人提议既然三日后他们就要离开虔来山了,不如再最后在这山、这寨里好好吃一顿饭,也算是对大家伙儿的土匪生涯做个告别。
初暒点头同意,于是威虎寨众多土匪喽啰在受招前一天在黑鹰岭中大摆宴席。
一群人起先只是规规矩矩的大口吃喝,到吃的差不多才开始纷纷畅谈自己将来从军后要如何驰骋沙场,如何做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到后来酒到酣时,有不少喽啰都流着泪惋惜往后大家估计再过不上在虔来山这般逍遥快活的日子了,但是谁能想到他们这帮人人喊打的土匪草寇竟也能被朝廷看中招安,以后也算是能在这世间抬头做人。
不知是谁最先起了头,说要给一统虔来的当家初暒敬酒,毕竟没有她,他们这些犯了事只能在虔来山里过掳掠打劫日子的土匪哪能有如今这般指望,可是一群人端着酒碗,从桌头走到桌尾,扭过每一个喝得脸色通红的土匪脑袋也没寻见自己的当家时,大着舌头互相问了一句,“人呢?”
伍二仰头灌了一口酒后,站起将这些已经喝得差不多的喽啰们一一按在座上,说,“明日还有大事要办,今夜就喝到这里罢,楚六、潘闯,醒醒酒将兄弟们带回去睡觉。”
看到潘闯点头,伍二随手提了壶酒独自出了黑鹰岭,
他来到埋葬着齐威虎与燕双鹰尸骨的坟头,果真在那里找到了靠坐在旁边树下的初暒。
“兄弟们感激二当家带威虎寨众人走上一条明路,想与您敬酒,没想到您躲在此处。”
伍二朝初暒走去,将手中酒壶递给她,问,“喝点?”
初暒接过酒壶,却并没有往自己嘴边送,只说,“接受朝廷招安是我心之所愿,此行是福是祸我自己都不知晓,又怎么敢说是为他们指了明路。”
“是福是祸都与你无关。”伍二也坐了下来,“能遇上你,能有个奔头,已经是我们福分,招安后众人命途如何,全靠各自运气吧,你不必将他人的将来背在自己身上。”
初暒哼笑一声,这笑声像是自嘲又像带着些苦味,伍二不知道她小小年纪为何会流露出这幅神情,又听她问,“你遭人追杀才上山做土匪,受招后不怕害你之人将你认出么?”
“土匪受招安,若能被编入伍,便可直接脱民籍,入军籍,即使被认出,那人要想杀一个在籍士兵,恐怕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话虽如此,但还是切莫大意,万事仍需小心。”
“是。”
伍二应完声,周遭便重新安静下来,初暒沉默不语的望向树下两座崭新坟头,又感觉自己身旁这人来回看着自己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她偏过头,回看他说,“你有话可以直接问。”
伍二点点头,终于问出那个在他心里疑惑许久的问题,“你如何得知虔来山土匪中混有南夷人?”
“上虔来山之前,我就与他们同伙交过手。”
伍二想起与初暒相认后,她特地请自己帮忙留意寨中生活习性与寻常中北人不同的土匪喽啰,恍然道,“你留在虔来山并收服四寨土匪,除了想受招安,难道也是为了铲除这些南夷奸细?”
“是。”
“只是这两个原因吗?”
“不止。”
虽然初暒有问必答,却并不肯与自己多说一句,伍二想继续问,可又不知道该从何下嘴,只无奈笑了笑说,“虔来山很大,但我总感觉它在你的眼里很小,我想不通自己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知道你是一个有很多秘密的人,一般有很多秘密的人都不简单,你的年纪这样轻,又那样不简单,我并不了解你,可又愿意将自己毫不保留的交给你,我有时真是觉得这样的自己……有病。”
这话逗得初暒又是一笑,伍二总算在她脸上看出少年人应该有的笑意。
初暒说,“为何要将自己交给我呢,你只做心中想做的事就很好。”
“楚六刚开始瞧不上你,处处与你做对,你得势后也没有与他计较,齐威虎夺你权后又要你的人头,他死后你却仍然愿意留他一副全尸,欺辱你的,你不在乎,想杀你的,你也不在乎,跟着你,是因为我想知道……”
伍二看着初暒一字一顿——
“你这样满身秘密的人,到底在乎什么。”
白向福:家人们谁懂啊!我好好一个清官,今天算是做到头啦!我也不想与那个奸王狼狈为奸的,但我们殿下给的实在太多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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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