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逐渐过去,院中的树叶开始枯萎变黄。
最开始的时候,齐湘迫切的想找到自己出力的方法,但除了被困在这一方小院子,除了能见到墨书,什么也做不了。
齐沅往往暗夜里归来,齐湘躺在床上,故作不知。
两人是名副其实的塑料兄妹,她还不知道该怎样去和他建立一个良好的交流关系。
但这少年像是天生钝感力,每日都会带些东西回来,有时会点一盏微弱的烛灯,伏在案上凭借记忆写书册,然后放在一侧,第二日齐湘起身时,就能看见一本新的书册。
不再拘泥于医术之类,她渐渐发现,各种类型的书籍都开始爬上桌案,齐湘为表感谢,便会用墙角边杂乱长出的长茅编一些有趣的玩意,她别的不会,多的也没有,但心意总可以送到。
要是齐沅觉得有趣,也是一种感谢。
就这样过了一个季,齐湘居然也觉得安宁。
直到盛夏的尾巴从指尖溜走,初秋的寒气开始渗入小院,梨乡迎来了不算陌生的生人。
“阿湘……妹妹。”
郁明腼腆笑着,身后跟着一群肃静侍从,剑光凛凛,齐湘径直下跪。
“奴婢见过王上。”
她深深垂着头,没想到郁明竟会找上门来。
郁明像是被下了一跳,他俯身想要去扶起齐湘,齐湘跪着后退,不动声色的躲开了他的手。
“奴婢卑贱之身,怎可冲撞王上。”
郁明一愣,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眼睛一眯,连忙诌媚的弯下身子,“齐湘小姐,王上的意思,是想同您说说话,解解闷。”
郁明下意识摸了下鼻尖,“你不要这样,孤心中喜欢你……”
他双颊微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齐湘听了他这不要脸的话,只觉有些作呕——她现在不过十三四岁,郁明只见了一面,就起了这样的心思。
她垂着眼眸,前世齐湘已经见识到了王权威压下的无助,而如今,她绝对,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奴婢心中绝无此意冒犯王上,还请王上恕罪!”
她立马伏低身子,匍匐在地上,万万不敢看他。
郁明神色有些难看,“齐湘,你不喜欢孤吗?”
“王上恕罪,奴婢不敢。”
“阿姐说,你是个高傲的人。”
郁明背过手,“孤觉得不太对。”
齐湘心中冷笑,选择保持沉默。
“孤还以为,你不一样。”
齐湘见他反感,立刻摆出更加卑微的模样。
郁明俯视着少女单薄的肩膀,他不知为何,自那天后便时常想起齐湘。
明明只是惊鸿一瞥,却挥之不去,还常常入梦而来,扰他安宁。
梦中的齐湘,明媚可爱,说他是她的天,他是她的地,他是她最爱的人。
昨夜实在是想她……她像钻入自己的脑中,闭上眼睁开眼都是她的样子。故而自己才会在阿姐明令禁止下偷偷摸摸来看她。
郁明忽然觉得无趣,甩甩衣袖,“回宫。”
齐湘松了一口气,却没有第一时间抬头。
“奴婢恭送王上。”
郁明刚踏出小院,又下意识回头。
她依旧卑微如普通奴仆,毫不起眼。
……
脚步远去,齐湘垂头丧气的爬坐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膝盖。
墨书走上前扶起她,“齐湘小姐,还好吗?”
齐湘站起来,轻轻拂去她的手,“没事。我先回去了。”
她眉目淡然,同那人相处久了,齐湘偶尔会习惯性的模仿他的神情。
墨书的双手有些尴尬的悬空在原地,许久才收回。
……
入了夜,大宫女青莲侍奉郁明安寝,郁明想起白日里的事情,有些懊恼,他伸手握住青莲的手腕,青莲挑眉,呵气如兰,“王上?”
“她怎……哎!”
郁明说变脸就变脸,烦闷的甩开青莲的手,藏进被褥中,不再言语。
青莲无可奈何,退居一侧开始守夜。
而郁明这边,本来心中有烦事,却睡的比往日还早。
他又梦见了齐湘,一个……同现在一摸一样的齐湘。
梦中的郁明很是惊喜,他跑着向前,凑到她的窗边,摆弄她的风铃。
“找我有事?”
郁明匍在窗边,“奏折无聊又烦人,所以来找阿湘玩,阿湘愿意陪陪我吗。”
她忽然笑了,这时,齐湘便如栀子花般清雅可爱,“找我玩的话,有带了什么礼物?”
他梦见自己举起一根金簪,她眼瞳乌黑,却看不出喜欢与否。
……
“阿湘……”
郁明呢喃,一侧的青莲连忙惊醒,凑近去听。
……
画面一转,郁明却被惊得冷汗乍起。
原本清雅的少女染着一身血,她孤立无援的站在长廊之中,砂红的墙壁映照她苍白的脸颊,他听见自己开口,“你利用我?”
“只是想让你去死罢了……”
她笑如赤焰阎罗,嘴中说着什么。
郁明惊坐起,口中还呢喃着齐湘的名字。
青莲跪坐,“王上,王上可是发了梦魇?”
十六岁的纪王郁明抱住头,沉默不语。
……
而第二日,纪王“拜访”南宫王府郊院一个小宫女被拒绝的事迹迅速扩散,不费吹灰之力传到了南宫蘅耳朵里。
她刚从外地奔波归来,屁股还没坐热,内侍便递给她郁明的起居注——南宫蘅皱眉,“这东西给本王看干什么。”
内饰尴尬的擦了擦不存在的虚汗,“家主,王上……”
南宫蘅看罢,不耐烦的接过,翻开扫视。
不一会,女人忽地冷笑,“齐湘,齐湘,齐湘。王上是被她迷了心神么,才见过几面,就这样疯魔?”
劳累本就令人烦躁,南宫蘅心情极度不爽,她将折子扔开,揉了揉眉心,原本想等齐沅去代国之后直接让齐湘入王宫,等郁明腻了之后自然随便她处理,现在看来,这个小妮子很有手段,将她那个傻弟弟迷的不轻。
她站起身,脑海中又浮现出昨日齐沅的话,不由得恼怒至极。
看来是她好颜色给多了,让这两个人不知天高地厚了,近日来积攒的郁闷和烦躁统统涌出,连带着国家上下那一堆糟心事。
南宫蘅一扫桌案,冷声道,“让齐湘过来见我,立刻!”
侍从领命,刚告退转身,南宫蘅喊住他,“进宫,请王上来府。”
她不动手,不代表她不能动手。
……
齐湘被闯入的侍从押送至主殿时,要说不慌张,是不可能的。
主殿金碧辉煌,齐湘却不敢分出任何目光打量,她在台阶下站定,恭敬的行完礼,“家主唤奴婢前来,是有什么要事要交代奴婢吗。”
南宫蘅坐在中殿主位上,而她的身旁是一个“熟人”。
郁明看了一眼被押送过来的齐湘,还是忍不住在她身旁扯住南宫蘅衣角,“阿姐……”
可女人恍若未闻,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抬起左手,声音冷淡,“来人。”
顿时有几个妇人从齐湘身后走来,还不及齐湘反应,她的双手被锁住,几个妇人漠然地从后按住她,齐湘拧眉,不敢过于挣扎,但忍不住反问,“家主,奴婢做错了事?”
她话音未落,不知哪个妇人朝她腿弯重重的踢了一脚,齐湘未察,双膝一弯,跪倒在地。
齐湘的发带垂落在她胸前,满殿殿侍从婢女纷纷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被锁在身后的手顿时紧握,她死死咬住唇瓣,不再出声。
“还不服气。”
南宫蘅看着她的面容,牵唇一笑,“你们兄妹两个,还真挺像的,一个赛一个的不爱服气。”
齐湘低垂着头冷笑,选择沉默,今天这女人要整她,她又有什么办法为自己开脱。
几个妇人对视一眼,两个按住她的肩膀,一个握住她的脖颈,一巴掌毫不收敛力气的落下。
齐湘吞下血沫,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南宫蘅挑眉,觉得似曾相识。
两个妇人站在她左右两侧,郁明依旧紧抓着她的衣角,神色微微哀求,“阿姐,求你了,阿湘她没有……”
南宫蘅扯走衣裳,“阿湘?王上,她不知廉耻,勾引于你就罢了,您贵为一国之主,这种狐媚把戏也看不破?”
郁明拧眉,“可阿姐不是答应——”
“本王未曾对她说。”
女人笑得恶劣,眼神凌厉扫视如罡风,郁明看着她的脸,忽然就不敢说话了。
南宫蘅转过头,鄙视的看向殿中跪着的少女,“齐湘,你可听见了?你这般不知羞耻卑贱的女子,别想着做飞上枝头变凤凰白日梦。”
齐湘“恍然大悟”,她挑起俊秀的眉毛,终于肯看郁明几眼。
郁明躲过。
是吗。她眼瞳深黑,脸颊火辣辣的疼,舌尖抵住上颌,指尖摩挲着掌心。
齐湘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忽然想质问坐在高位上的两人,“是吗?”
南宫蘅沉默的看向殿外,慢慢竖起两指,那妇人看懂手势,弯腰受命,随即高扬起手掌,径直向下扇去。
齐湘侧头,闭上了眼。
不若——
她要想什么呢?
……
一柄短刃破空而来,震开老妇扬起的手掌,最后斜刺入地面,就在南宫蘅的脚边。
南宫蘅看着熟悉的短刃,在原地屹立不动,而郁明则被吓得跳起了脚,那日阴影还未散去,他迅速躲在姐姐身后。“有刺客!有刺客!”
“啊——”
扬手的老妇惊恐地抓住自己的手腕,被剑气划伤的掌心中已然露出森寒白骨,汩汩鲜血流出淌落在齐湘面前,箍住她双肩的手忽然松了,几人被瞬间击开在一旁的地板上,甫一落地,便慌忙捂住手腕惊慌地向两边爬。
齐湘回首,只见殿外把手的侍从不知何时倒了一片,光投射在他身后,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
南宫蘅站起身。
“哥哥……”
少女喉间一哽,下意识摇了摇头,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自己的称呼。
齐沅丢了剑,一步一步走近,脚尖在齐湘散开的群裾前停留,他蹲下身子,齐湘下意识伸出手,齐沅轻轻握住,将她拉起来护在身后。
齐湘忽然侧过自己的脸,不去看他。
南宫蘅握住剑柄拔出佩剑,立于高阶之上直指两人,“怎么,你是要造反吗。”
齐沅侧身挡住她,将齐湘严严实实的揽在身后。
少年漠然抬起一双无喜无悲的眸子。
而南宫蘅举起剑横亘于她的面前。
齐沅转身,背对着南宫蘅举着的那把剑,低下头朝齐湘温和一笑,抬起手拍了拍她的发顶。
将她脸颊的伤痕刻入眼底,他安抚完妹妹,沉默转身,面向南宫蘅。
“家主。”他抬起头,“您可还记得当初的话。”
南宫蘅掀起眼帘,“本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是你妹妹不知廉耻——”
丢在殿门口的剑在众人眨眼之间回到少年手中,屏息之间,剑尖直刺南宫蘅命门。
“你是疯了!”
南宫蘅鬓边的发丝被剑气斩落,即使这一刺并未能近身——但南宫蘅心如明镜,他是直接动了杀心。
而齐沅被南宫蘅身体周围那一瞬间散发出的暗光屏障击退,体内几处经脉受到反噬尽断,他撑着剑,嘴角溢出黑血。
少年落回齐湘身前,无所谓般抹去唇边溢出的血迹。
即使精血逆流,身体不断在遭受反噬,他也挺直脊背,站在她面前。
“你是疯了,齐沅!”她丢下剑,“本王……本王……”
南宫蘅愣在原地,竟有些说不出话来,齐沅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踉跄一步,齐湘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整个身子靠在自己单薄的肩上。
齐沅却不敢开口,他怕一开口,呕出的血会吓到她。
他想自己站起来,齐湘上前扶着他的手臂,忽然开口,“齐沅。”
少年沉默一瞬,推开了齐湘,殿外忽然下起了雨,而少女的眼中好像盛满了雨。
齐沅俯身捡起剑,“我说过,她生我生,她死我死。”
南宫蘅皱眉,“本王何时要她的性命——”
“齐湘。”齐沅举剑,背光而立,“不能受一丝一毫委屈。”
南宫蘅如果做不到,他便是死也要护在她身前。
而齐沅知道,南宫蘅不会让他死。
至少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