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青烟袅袅上升,室内忽然来了阵风,青烟便徐徐打在女子披散在颈侧的长发上,最后消散不见。
“娘娘。”攸宁宫大侍女芫华行礼叩上,“王上……王上遣人来问,娘娘倘若还未休憩,可有空,有空……”
太子一词哽在喉间,芫华有些不适应。
消息来的太突然,就算是芫华,都都没有缓过神来——但最让人意外的是,娘娘从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开始便透露着古怪,寻常母亲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孩子,终归是喜出望外的,而她们娘娘……
芫华心中摇摇头,她跟在娘娘身边这么多年,却还是无法揣测娘娘心中所想。
梳头侍女慢慢的停下了动作,略带试探的目光探去,恍然与铜镜内的女子对上视线,她心里一吓,随即低下头去。
女子沉吟片刻,侧头看起身边燃起的香烟,忽然上手拨弄。
烟消在掌心,轻柔的声音顿时响起,“去回复王上吧,本宫身体不适,已经休憩……不便再见他。”
芫华恭敬领命,正欲退下回复,顾神玥忽然抬手叫住她。
“芫华,你去同王上说,广陵宫已经整理好了,让暂且孩子们住进去,等过日……再仔细安排。”
芫华心中叹气,躬身回好。
“听闻两个孩子未曾用膳,但夜深不宜多饮多食……就简单做一些好消化的羹食,明日——”
“王上驾到!”
攸宁宫众人纷纷行礼恭迎,顾神玥依旧坐在原地,轻轻的梳着自己的黑发,却有些走神。
“照王后说的去做,都退下。”
芫华等人领命退下,顾神玥眼神微动,目光随着芫华等背影而去。
兰城轻步走近,缓步至她梳妆桌前时,殿中的众人已经散去。
从她手里拿过木梳,兰城笑着给她梳头。
“睡前梳梳头,今夜做个好梦,明日才有精神去看看他。”
顾神玥忽然起身,兰城看着她走到窗边,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去看窗下……从攸宁宫去广陵宫,那里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兰城依旧回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顾神玥屏息凝神的看着,齐沅恰好同齐湘路过,他们的样子看不太清楚,朦胧月色笼罩在两个孩子身上,像是镀了一层淡淡的荧光。
“阿韫,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
少年单薄的身影消失在窗檐的视线下,顾神玥鬓间也生了白发,如今散了发,便是想藏也藏不住,兰城俯身抱住妻子,轻抚她的后背,“神玥,神玥,凌儿回来了,他回来了。”
“神玥,过去的就过去吧。”他轻拨开她凌乱的鬓发,“他回来了,回到我们的身边来了。”
顾神玥紧紧掐着自己的掌心,“我该怎么面对他,阿韫……凌儿,肯定很恨我,恨我把他弄丢了。”
兰城像少年时候一般,摊开掌心,里面赫然躺着一块小小的木牌。
顾神玥一愣,转而无奈一笑,“多大人了……”
“夫人今日肯定是无法安睡了。”兰城眼中含着深深笑意,“与其东想西想,不如我们刚好凑着今晚上,来决定决定先怎么补偿?”
顾神玥合上他的手,表示不赞同。
“王无君法,后无尊仪。”
……
“我又输了……”顾神玥轻叹,“赔出皇庄一座。”
兰城听罢,笑吟吟的掷出木牌,“巧了!看来今日夫人要忍痛割爱了。”
顾神玥皱眉,“不对吧……”
她沉思想了想,兰城呼吸一滞,正要开口坦白——神玥眼睛一亮,“我顾家的一支护卫,父亲给我的令牌,我放哪里去了……”
顾神玥优雅起身,好像要去找她的令牌。
兰城挑眉,“不玩了?”
顾神玥忽然忍不住笑了,兰城一愣,他知道,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这般开怀的笑过了。
“只是刚才想到,明日该作何装扮?”
兰城肩膀一耸,随即躺在自家夫人香喷喷的床榻上,自叹自惋惜,“我这个老东西,终归是不值得了。”
“不能太严肃……万一孩子觉得我不好相处怎么办,万一印象更不好了……不能太简单,万一孩子觉得我不重视怎么办?”
顾神玥许久不曾思考这些问题,顿时有些为难。
兰城忽然想到自己好像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全凭天赋,未免破绽百出。”
脸色一青,兰城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搜寻少年时看的剑经。
他记得有几本喜欢的,放在神玥书柜子里了啊……
两人就着摇曳的烛火,沉吟思考,翻箱倒柜,已经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
太子殿下回宫,顿时在宫中上下炸开了锅。
芫华领着齐沅几人前往广陵宫时,便总能感觉到路上的侍女侍从们暗地里投来的炽热目光。
“哥哥,”齐湘扯他袖子,“我们是去一个地方吗。”
齐沅径直握住她的手,“嗯。”
齐湘心下稍安,“哥,他们好像都知道你是谁了。”
齐沅百无聊赖的点点头,又轻敲她的脑袋,“不要多想,生生。”
齐湘嘿嘿一笑,“我才不多想,反正哥哥一直都是哥哥。”
少年忽然垂眸轻笑,眉眼随着他的笑而轻轻弯起。
齐湘忽然心跳慢了一拍。
她顿时抚住自己的心口,有些不明所以。
齐沅顿时收了笑,“生生,不舒服吗。”
齐湘下意识摇头,“不是,没有……有点奇怪。”
齐沅拧眉,双眸中的笑意消逝,转而为阴黑的冷。
齐湘抬头看向他,冷又不见了。
“哥哥,没事,可能就是没休息好。”
齐沅察她脉象平稳,心下才稍稍安定下来。
看着齐湘,齐沅握紧了她的手。
从今往后,妹妹再不用奔波了。
……
兰城行事一向雷厉风行,齐沅归来的第二日,太子归宗的王旨便颁布出来,一众老臣欣喜之余伴着担忧:太子久散未归,如今又是何种面貌?
兰城听罢,当即在朝堂上宣布太子凌即前纪国刺客齐沅,并将齐沅所说公之于众,一时之间,代国上至高官,下至百姓,怒不可遏,矛头顿时直指南方纪王宫。
“太子有没有资格当太子,自有孤定夺,至于再册封典仪,赵卿全权督办。”兰城于王座上起身,冠冕无风而动,座前王剑屹立不倒,散发凛凛寒意。
正要以太子在纪国长大一事做文章,心怀鬼胎的数人顿时强压下不满,事情发生的太突然,王上从认亲到颁旨只用了半天,根本不给他们机会反应。
倘若兰凌永远回不来代国……
想及此,数人藏匿在跪恩的队伍中暗自咬牙切齿,却又迫于威压不得不妥协。
兰城俯瞰群臣,眉目威凛,忽然直视前方,代王宫紫宸殿下,是数百阶长梯。
“太子殿下驾到——”
刚才起身的群臣立刻再行大礼,随即低头垂首,恭候拾阶而上的少年。
兰城缓步走下王座,大侍文竹心中大惊,下意识伸出双手去拦,好在反应迅速,立刻迈出一大步,跟在兰城的身边。
对于这位令所有人措不及防的“草野”太子,臣子们实属好奇,便极小心的抬眼去看。
齐沅还未及弱冠,便半束乌发,以玉簪束定,他身着代国太子礼服,身形萧萧,长着一双沉静的丹凤眼,其中眸色郁郁,令人不敢与之直视。
眉眼之间隐隐有王上的影子,其余处与王后极为相像。
真是好一个姿容绝伦、芝兰玉树的翩翩少年郎。
王君亲迎,以表重视。
齐沅平静的躬身行礼,兰城轻扶起他的手臂。
不动声色间,少年避开了同他的接触。
兰城心中叹息,也知晓许多事情急不得。
他背手而立,“兰凌听旨。”
已经颁布公示的王旨回到他的手中,齐沅轻握着,跪地接旨。
“起来吧,太子。”
赵定心中无奈扶额,方才才提过,王上还是不要那么偏爱的好。
谁料王上一个眼分过来,凉飕飕明言自己绝不偏爱于谁。
不是……这还不算啊!
赵定沉默的握着白玉著,开始自己说服自己:你又操什么心,这么多年,王上做的偏事还不多吗?又何尝出过岔子……呃,太子那事不算,他的王君,自是绝不做毫无把握的事情,别操心,别操心!
刚说服完自己,便听见宫侍朝着长阶大喊:“昭阳公主驾到!”
不仅是赵定,一众文臣纷纷抬首诧异起来。
陆江拧眉,向赵定望去,赵定生无可恋的一副模样,表示王上并未同他说过此事。
“王上,怎可用昭阳——”
先不说哪里来的野公主,昭阳二字只可用在王后嫡长公主的身上啊!这是何其贵重的称呼,怎可,怎可儿戏!
兰城轻瞥,那臣子闭了嘴。
自古君臣相掣,两方相斗,相生相制——但到了兰城这便全无道理。
他要做的事情,尚且还没人能拦住。
偏偏兰城威望极高,御下原则极为明确,多年来的搓磨,满朝臣子都是心服口服,只敢胃肚里翻云,不敢反抗半分。
从哥哥说出第一次公主时,齐湘便大概猜到了。
她很满意,因为省去了很多麻烦不是吗。
因为无论是何种身份,要用何种手段,她都要到他身边去的。
清风和煦,长阶旁红幡招摇。
耳边步摇清脆微响,一步一步走上阶梯,齐湘紧紧盯着最上站着的齐沅。
倘若世上真的有神明存在,她将供奉神祇一生。
让她得以想起一切,再度回到哥哥身边。
只余下最后几步,齐湘身前是黑压压的群臣,身后是巍峨宫城。
她什么都不怕,齐湘的接受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恍惚间,仿佛晴空中打下一道闪电。
齐湘顿时僵在原地。
耳边像是传来淅淅沥沥的大雨声……
混杂着开始剧烈响动起来的步摇声。
她顿时有些站不稳,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响起,充斥着整颗心脏。
兰城顿住,看出齐湘的不对劲,正欲指使文竹上前,但齐沅已经走了下去。
赵定又是两眼一黑。
算了,算了……这一家子指不定还能再做出什么更惊天动地,更藐视礼法的事情来。
放轻松,放轻松。
像抓住了浮木,齐湘顿时回神。
“哥哥……”
齐沅站在她面前,腕间一转,托住她的手臂。
“哥哥送你上去。”
兰城若有所思的看着齐湘,不由得想道,“倘若自己有妹妹,想必也是这般爱护。不错,就是这样了。”
陆江直起的身子本该再度伏下,却看着齐湘出了神。
曾经故人的全部早已经在代国销声匿迹,他却在公主的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