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洞而阴暗的地穴上空,一道剑影闪烁在微弱的光影中,不同于先前那柄被刺入地面三分的寒剑,眨眼之间,白新被空气中突如其来的剑气震开,身后几人上前一步扶住他,并示意白新不要多言。
“你就是齐沅。”
男人自暗处走出,轻卷起长袖,身后隐没在黑暗中的数人纷纷握剑垂首,以待王命。
“是。”
齐沅不卑不亢的抬起头,直接同他对视。
地穴无风,剑阵自动。少年脊背挺直,穿着最素朴寻常的白衣,握着世上最平凡不过的剑,他有着一双如黑琉璃一般透亮而平静的眼睛,这双眼睛罕见的让男人愣了神。
“你——”
泠冽剑气袭来,直刺兰城命门,齐沅速度快如尾燕,在空气流动中穿梭,数人眨眼间便已经逼近兰城身躯。
“齐沅——”
兰城甩袖逼退下意识上前的几人,收回思绪,转而对着齐沅轻笑道,“看你年纪不大。”
齐沅不语,手腕轻拧,剑尖一转变幻动作,兰城两指径直掐住他刺来的剑尖,随即旋拧——少年手中的配剑立刻碎成几块。
“年方几岁。”
他漫不经心的问着,稳稳地站在原地不曾动摇。
掌风袭来,齐沅一拳打在他的腹部,兰城垂眸轻扫,便洞悉他的动作,亦以掌相接,两人终于是搅打起来,只是白新几人看出,齐沅还是落了下风。
但整个代国,除了曾经的陆将军,现在的左相,再无人能在王上手中过三招。
齐沅忽然牵起唇角轻笑,少年身姿灵巧,即使兰城洞悉他的拳法,亦被他抓住了机会。
他抓住自己臂膀的瞬间,兰城指尖轻起,正欲动作,齐沅脚尖轻点,那柄断剑凌地而起,男人眼中浮起讶异而欣赏的笑意,齐沅全然不见,断锋交接处,流动的空气被悉数斩断。
兰城掣住他的手腕,本该横卧在他颈边的长剑转而刺入齐沅那边。
齐沅点地而起,竟直接手接白刃,兰城拧眉,转而想将断剑收回,谁料正好中了齐沅的圈套,众人屏息凝神之间,少年快如魅影,而断剑已卧颈侧。
“不可!”
督查室众人拔剑相迎,兰城震开从后掣住他动作的齐沅,齐沅连退数步,支着断剑停在三米开外处。
白新等人皆松了一口气。
兰城负手而立,清越眉目显现在地穴中央的光亮处。
转而是少年隐入昏暗处,掌心汩汩流着赤红鲜血。
“你的剑法毫无章法,全凭天赋,未免破绽百出。”
齐沅沉默的站起身,右手粘稠的鲜血顺着断剑滴落在地。
兰城看着他,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你……”
这双眼睛,频频让他出神……
白新上前一步,“王上,那这小子……”
“齐沅。”齐沅丢开断剑,滴滴鲜血沾上了白衣,几缕乌黑的长发凌乱的躺在他的颈侧,“十六岁,家父——齐明。”
齐沅忽然极轻的笑出声,而站在他对面的几人却愣在了原地。
冒着刺骨寒意的冷剑瞬间悬在他的双眼前,兰城目光凛冽,步履为冰,“你说你父亲是谁。”
他未曾发觉,颈侧已经有细小鲜血溢出,那是齐沅给他的“见面礼”。
“家父齐明。”
兰城目光忽然莫测起来,男人平静的外表下藏着的一颗心忍不住跳起来,是潜藏数年的,几乎要失去希望的一颗心。
颈侧刺痛而开始发热,他情不自禁的抬手抹上一滴血,在指腹间轻捻。
少年只到他肩膀处,他不断滴着血的右手处忽然也开始发起热来。
赵约双眼瞪大如铜铃,他身后的白新等人指尖亦是开始轻颤起来。
寒意忽然散去了,被不断流出的血热驱散一般,兰城掠影至齐沅面前,他不躲也不避,直接昂首同他对视。
几人这才缓慢发觉……两人眉目之间,有几分神似。
而面前这位少年的好皮囊,无一处不像……王后。
各人只怨王后容颜只可远观,亦不敢直视,故而未能第一时间发觉。
“十六岁……”
兰城忽然也像个孩子一般,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十六岁。”
他忽然回神,而兰城的指尖上不知何时取了齐沅的一滴血,候在身后的赵约大气都不敢出,惊心动魄的看着面前君王的指尖处。
两血相融,散发淡淡荧光。
是兰氏直系一族……特有的神血。
“恭喜王上!贺喜王上!”
顷刻间,众人俯跪一片,督查室其中年老的几位更是激动的热泪盈眶,浑身发颤。
白新尚且没缓过神来……难道是说,他带回来的这位少年,是他们代国失散十数年之久的太子殿下。
兰城下意识轻抬起掌心,“是凌儿吗……”
齐沅拍开他的手,漠然的转过身。
兰城摇了摇头,额间的白发在穹顶处撒下的光照耀下更加银白,他挺直的脊背像是要垮了一般,他死死盯着少年的侧脸,“凌儿。”
……
“王上,纪国齐沅予臣来信,意愿投靠代国。”
“此子虽天赋异凛,为人却狠辣阴郁,恐怕不好控制。”
……
兰城指尖轻颤,却按耐住想上前的脚步。
他和神玥的孩子,从出生起便不在他们的身边……如今这样大,该经历了什么。
“……”兰城踌躇的停在少年的面前,一向稳重的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该怎么开口,他是代国的明珠,是他们的珍宝……是他们的兰凌。
不会错了,再不会错了。
血脉之间特殊的吸引还在持续下去,颈间的鲜血像是要沸腾。
兰城看见他受伤的右手,“你……”
“你是代国的王君?”
齐沅明知故问,他纤长浓密的眼睫抬起,一双眸子平静的看向他。
“是。”兰城伸出手,男人看着他,眼尾的皱纹游动起来,“或许说……”
第一次难以说出口的话是对爱人的告白。
第二次便是对已经长大的孩子。
他缺席了凌儿的生活十六年,他的凌儿该受了多少苦。
“也是你的父王。”
……
沉重的铁剑直接压在她的肩膀上,要不是齐湘躲得快,恐怕自己的脑袋要肿个大包。
兰越萤像是吓到了,原本气势汹汹的忽然偃旗息鼓下来,“你……”
齐湘左肩一阵麻痛,她皱眉,料想是青紫了。
要不是自己手快接了一把缓冲,这个惠宁郡主又没有拔出剑鞘,恐怕她今天就要舍一条胳膊在这了。
“你蠢呐,不知道自己躲!”
兰越萤不知想到什么,昂起头挺胸质问,“白幼清,你就同这样的人玩在一起!”
白幼清原本被吓到,谁料听见兰越萤的话,火气又上了起来,“你到底要怎么样?兰越萤,你不是看不起我吗,那我同谁交好又关你什么事!”
……
简直是……痛意如潮水般来袭,齐湘额头上开始冒出冷汗,那剑不同于纪国侍从配剑,极为厚重,方才去接时,手掌处都透着麻意,恐怕肩颈处不仅是青紫那么简单了。
女孩子的吵闹声在她耳旁盘旋,齐湘咬牙起身,豆大的冷汗滑落至青石砖上。
如此莫名其妙的迁怒,前世便已经吃了个够……她转身扶着肩膀想要离开,身旁兰越萤的侍女抬手拦住她,“我们郡主没说让你走!”
齐湘站在原地,脸色已经阴沉下去。
她知道,现在的她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外客,哥哥亦需要白新的帮扶。
她惹不起,她只能受着。
但却依旧不依不饶不肯放过。
齐湘咬紧牙关,痛意来的剧烈,她坚持着没有伏下身子。
“放任他人欺凌府中客人,我齐湘不是王公贵族,亦不是达官显贵,但是是白新大人请来的客人,作为府中的小主人却对欺凌外客一事置之不理,隔岸观火……”齐湘抬起双眸,笑道,“白小姐,贵府的礼仪齐湘领会了。”
白幼清一噎,她身后的丫鬟却有些生气,“你算什么东西,敢这么和我们家小姐说话!”
“同金枝玉叶的几位郡主小姐相比,齐湘不算什么东西。”少女站直了身子,“齐湘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她轻飘飘的,却说着看似恭敬却暗含讽刺的话。
兰越萤怒气冲冲的指着她,“白幼清,你现在就让她滚!”
“不需要。”
齐湘早便有打算,她早不该待在这府邸,而是去府外更广的天地闯闯。
哥哥的依靠不仅是白府,她也可以成为哥哥的依靠。
“齐湘带走自己的东西就离开,恐怕郡主也没有权利关押平民。”
任人凌辱,打的是他们兄妹的脸。
眼睛忽地一酸,齐湘沉默的转身走向屋子……她又给哥哥拖后腿了。
兰越萤像是有些不敢相信,凑近白幼清推搡她的肩膀,“不是……她怎么来真的啊。”
白幼清气得眼尾通红,径直推开了兰越萤,“我真是受够你了!”
兰越萤拉住她的衣袖,声音放了软,“这也不能怪本郡主啊……”
屋内的齐湘自动屏蔽她们的话,低头一件一件的收拾东西。
她的东西本来就少,除了哥哥,她什么都可以不要。
扶正发上的簪子,齐湘压下眼底的酸涩和肩颈的痛楚。
她一向记仇,不知想到什么,少女隔着窗户看了几人一眼。
腰间的荷包被她捏得发皱,树梢的翠鸟不断飞跃着。
齐湘攥紧了手,又悄然松开。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竹林小径外传来,已临近黄昏,一行人踏着夕阳出现在她们的视线中,兰越萤率先伏下身子,“越萤参见王上……”
“臣女参见王上。”
……
你看,权利就是一把万能的钥匙。
能解决很多麻烦。
齐湘冷冷的笑了,隔着窗,她余光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哥哥站在身着华服的男人身边,恰好也在寻找她的身影。
齐湘忽然觉得委屈,齐沅的眼睛里忽然写满了担忧,他越过把剑的侍从,越过伏跪的人群。
兰城的视线随着他转移到檐下站着的少女,他轻叹出声,看向翠鸟飞去的长空,夕阳普照大地,也浸染天空,兰城负手而立,沉吟良久。
齐沅走到她的面前,轻轻抬起头,乌黑的眼眸中是从不掩饰的无措。
“我回来了,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