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乍泄,竹影逶迤。
奚竹缓步走于廊下,打量着慕府的一花一叶。
府中浅塘碧绿,映着粼粼银光,投在奚竹侧脸,给她镀了一层清亮。
塘中金鳞摆尾嬉弄,时不时漾出几朵水花。
本是去主屋的路,奚竹反倒在半路看起了游鱼,甚至觉得不尽兴,唤了丹秋去取了鱼食来。
丹秋单纯,只觉得小姐爱看鱼便多看一会怎么了,倒也乐颠颠地去取了。
晓春是个知事的,眼瞅着自家小姐大有赖在这里不走之势,犹豫后却也没多说,她总觉得自家小姐变了不少,想来应是自有思忱。
奚竹一点也不急,她知道父亲此时并不在主屋。
父亲今日撞了贵人运,贵客拜访,眼下只怕在书房脱不开身。
前世她不知此事,只傻傻的先到主屋,父亲不在,除了江母,反而其余两房妾氏和一众七嘴八舌的兄弟姐妹到的齐全。
她这两年,说是因病养在田庄,实则慕府的人都心知肚明,她是中秋走失,在外漂泊两年才回来。
慕父把她叫到主屋本就是想细细询问她这两年的事,怕损了慕府的名声。
只是他没想到贵客到访,他抽不开身,而徐怜莺知晓了风声,便打着关心的旗号来替父亲迎她,还教唆着另一房金氏带着一众兄弟姐妹到场。
慕父宠妾灭妻,那妾氏徐怜莺如今是后宅的当家主事,人却不是个好相与的,面热心冷,算计颇深。
前世奚竹才入主屋便被她迎着哄着坐下,一番嘘寒问暖,甚至还掉了几滴惺惺作态的眼泪。
前世自己实在天真,也没看出这一家子里个个都是花花肠子弯弯绕绕,且归家后那股思亲的归家劲儿还热乎着,只觉得看谁都面善。就这样被她哄着,引着,竟将自己在外两年的境遇如实说出。
说是走失,实则被掳,转头她便被卖给了江南一户人家做丫头,其中是非虽复杂,但两年下来奚竹的确是青青白白。
那徐怜莺面上柔肠百结,黯然神伤,实则说出来的话却句句引导,句句曲解。
这两年发生了什么奚竹自个心里门儿清,但旁人听去却变了味儿。况且她这样的容色,下人都传她是给人做了两年妾逃出来的。
江母性格温软,且孤立无援,只能眼睁睁看着奚竹被她刁难折辱。
慕父处理完人情事务,回身还有一大摊家事等着,对这个垂首坐在桌案旁口无遮拦的女儿,那份本就少得可怜的怜惜也没有了。
奚竹折了支竹枝逗弄这塘中的红鲤,心里冷笑,既然重来一世,就先让这位徐姨娘好好等上一等吧。
她又想到慕父,心中也未泛起半分涟漪。
慕父慕仲堂在朝为官,虽不是大富大贵出身,但也摸爬滚打一路走到礼部左侍郎的位置,平起平坐的还有吴郡陆氏为右侍郎,两家明争暗斗,前世奚竹并不了解,只是与陆家的一位姑娘不甚对付。
慕父对她并未有几分疼爱,只是顾着祖母的面子和她这个嫡女的名头。
且不说府里有什么好看的珠钗头面奚竹都是挑几位姐姐剩下的,连带着进宫陪读的名额慕父也是先将她撇了。
汴京城高门林立,各族闺秀更是春风里的花一样冒尖,唯独慕府做派叫人背地耻笑,而奚竹更是活成最狼狈的高门贵女。
既然重来一世,她必不会让昔日光景再现。
奚竹抓了一小把鱼食投入塘中,见游鱼都争先游动,水花四起。
晓春为她搬了软椅,陪她在廊下闲坐。
不过说起今日的贵客,奚竹却并不知晓,只知道是个大人物,平日并不好与慕父这种大臣结交,只今日破天荒地来访,惊得慕父也顾不上亲女儿了,忙去招待去了。
想来此刻父亲正忙着攀交。
正想着,身后却传来步履轻踏声,奚竹回身,垂眼思考,这条路并非通往主屋的方向,倒像是府外。
脚步声穿过层层叠叠的竹影,踏过交织的廊庑,在拱门处现身。
是慕知砚,她唯一的胞弟,此时应当是书院才下学,腰间还坠着沉甸甸的书箱。
她这位胞弟只是性子冷些,平日不外乎读书射箭,在家与她不算亲近。
只是...奚竹想到前世她在深宫见过一次他。
那时他已登上高官,赤缎官袍在日光下流转着织金云纹,他腰束墨玉带,背纹瑞兽衔芝,缓步间垂绦轻摆。
奚竹是在勤政殿外见到他的。
那时霜雪初融,春意将至,她却不甚沾了风寒,病痛来势汹汹,在病榻缠绵半月,此间谢遂一次也未来过。
她觉得闷沉,亦觉得辜负春光,便不顾晓春与丹秋劝阻,执意出宫走走。
越走越觉得胸口郁闷,像有一团点燃的火在烧,她只想冲进勤政殿,去骂一骂那高座上的帝王薄情寡义。
却只见勤政殿门口一人挥袍利落,端端正正下跪,她烧糊涂了,一时没认出,还是丹秋惊呼是六少爷,晓春拍她,说那是慕侍中。
届时她才看清是慕知砚。
谢遂闭门似乎不愿见他。
他却不顾,声音清朗,语气却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哀求:“臣闻皇后娘娘病痛,高烧反复,久日不退,恳请陛下从政事间抽出几分,稍加探望,娘娘心情解郁,病痛也能消去些。”
他跪在那里等候良久,春寒料峭,风里还裹着尾冬的寒,奚竹看见他嘴唇都被冻得发白。
求他做什么。
奚竹咬牙,谢遂的心性她最是知道,不过冷面冷心,他厌极了自己,恐怕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见她。
她想拉他起身,想告诉他不必为了她去跪去求。但她不能,他仕途正盛,她会连累他。
周公公看不下去,劝他何故如此固执,不怕惹得陛下厌烦,毁了这大好仕途吗。
他只摇头,声音在冷风中发颤,“陛下可以有第二个皇后,我只有这一个阿姐。”
周公公忙去捂他的嘴,低斥一声放肆,“你这是大不敬?!”
他却只是固执地抬头,看着高门上雕金刻玉的牌匾,默不作声。
周公公仁善惜才,只说当自己没听过这般言语,慕知砚才未因自己在殿外的狂悖之语付出代价。
现在想来,在慕府这些年,慕知砚或许只是不善言辞。
“阿姐,”慕知砚双眼微睁,快步走来。
他走至她身前站定,胸口微微起伏,离的近了他反倒不知说什么了。
他少年老成,只是面庞仍有几分稚气未脱,长身玉立,奚竹惊觉他竟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了。
见他抿唇而立,奚竹只笑着拍拍他,“阿姐回来了,这么久不想我吗?”
迟钝的少年终是眨着眼,点头:“想。”
还想说什么逗逗他,奚竹却瞥见他身后的一道玄衣身影。
待看清时,她微微怔住。
那人眉宇间还是少年模样,面如美玉,眉如墨画,眼尾微扬,挑眉浅笑时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与算计。
束发被一根雪玉簪子固定,显露出冷而利落的面颌,那对挺拔的眉骨落下丘壑分明的鼻梁,在一侧映下淡淡的剪影。
藏青额带在春风里微微漾动,额带上的织金暗纹宛如幽潭下的暗流,在池塘浮光下涌动着斑斓烁彩。
玄衣云纹,竹影泼墨了一身。
是谢惊珏。
许是发觉奚竹的目光,慕知砚忙解释道:“殿下听闻父亲得了一方上好的徽州墨宝,便来同我一观。”
奚竹只觉得自己这位胞弟实在是读书读傻了。
这位是皇子,天潢贵胄!再好的墨宝能未见过?
约莫是随口一言,这傻孩子就当真了。
奚竹出言,面上不显,实则暗暗劝阻:“父亲今日有贵客,此时正待书房呢。”
赶紧把这尊大佛送走!
可慕知砚与谢惊珏作了一揖,“殿下稍待片刻,我去去就回。”
这呆鹅竟直挺挺地迈步向书房走去,奚竹想拉也没拉住,只能看着他背影渐远。
再回头时,谢惊珏已经走近至两步落定。
奚竹硬着头皮作礼。
她见识过前世他的手段,实在不能不怕。
谢惊珏无言,惊惧间奚竹抬眼,见他正直直看着她,深瞳像一滴滴在雪纸上的浓墨,此刻仿如淹了一汪水,亮得惊人。
“病好些了吗?”他声音低低的,眼中少年的疏狂狷傲通通隐没,一双黑眸清澈见底,寒亮中只容着奚竹的身影。
奚竹躬身,与他客套:“已无大碍了,多谢殿下关心。”
感觉到她的疏离,谢惊珏好看的眉拧住。
“既无大碍,为何...”他莫名顿了顿,“为何消瘦这样多?”
朔风穿廊,抖落一片竹叶飒声。
飒声扰乱,奚竹竟从他的话中错听出一分哽咽。
“可是有什么残遗病痛,”谢惊珏看着她,几乎要将她盯出洞来,“改日,不,午后太医院的人便可入府为你复诊。”
奚竹听这话,一双眼睛瞬间睁得圆圆的,像两颗浑圆水灵的葡萄,她连连摆手,“不必不必,”她解释道,“病中胃口多抑,自然瘦削些。”
谢惊珏却仍看着她,一双眉也未舒展开。
他从随行的小厮的箱匣里取出一个油皮纸包的严实的物什,“这是香宝斋的云酥酪。”
奚竹没说话,但谢惊珏从她疏离淡漠的眼和微拧的蛾眉中看出了她的拒绝,左边那位略年长的侍女大概于她家小姐一条心。
谢惊珏将纸包递给了一旁端着鱼食的略年幼的侍女。
奚竹就眼睁睁看着丹秋顺理成章地接过。
这个傻丫头。
索性慕知砚来去没有耗费太久,此刻竟真的揣着墨宝便来了。
“阿姐,贵客已经走了。”
奚竹点点头,想必父亲也已去了主屋。
她拂身作礼,“父兄长辈还在主屋等着,奚竹就先不奉陪了。”
道完便忙带着晓春和丹秋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路上晓春便恨铁不成钢地咬牙,但个中清明跟丹秋这样的呆鹅实在难说通。
千言万语最后只凝成一句:“别人给的东西,小姐不开口万万不能接。”
丹秋虽点着头,但小嘴却是瘪着,只抱着那包油纸,小声道:“可是,这不是小姐最爱吃的嘛。”
——
青砖甬道蜿蜒穿过粉墙黛瓦的拱门,他在疏朗竹影间穿梭,碎金日光抖落,在他月白锦袍上锈了一寸斑斓落照。
身侧的侍从眉梢带着笑,只低声道:“家主,人咱也看到了,您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容鹤年揽袖,一双清隽眉眼低垂着。
原本今日来访只是借观画一名来打探几分,没想到穿廊过阶时远远看见了她的背影。
少女清瘦了许多,正坐在廊下,手里抓着鱼食有一把没一把的撒着。
他想起原先在书房,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堂叔伯说的话,说是在金陵静养。
旁人或许不知,但他早在两年前便亲身去过金陵,不过一句粉饰太平的谎言。
回来便好。
旁边侍从还笑着,打心底里为自家家主高兴:“话说,家主您既然心系慕五小姐,为何不与她相认呢,有这层关系,届时来往也没人会说闲话,您也不必日夜忧心。”
容鹤年拨开垂枝翠影,视线落在袖口的暗纹兰竹上,末了只淡淡道:“不必。”
他割席慕容,自立门户。
本就不是为了与她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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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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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谢惊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