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雨渐停,春雾未散,飞亭玉台都隐没其间,率先刺破薄雾的是打更人的朗声。
护城河春水初涨,寂寥了一个冬日的街市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闹声惊了几只鸟,在同一枝头向八方散开。一只不知名的银翎鸟飞过热闹的街市,越过高门青墙,落在慕府一处窄院中。
隔着长廊纱幔隐约透进来模糊遥远的街声。
奚竹睁眼时,看到的是一枝玉兰,横枝斜逸,蜿蜒探进她的窗台。花影逶迤,落了斑驳在她眉眼间,使汴京的春日没那么刺眼。
玉兰?
春天?
奚竹从床上起身,循着那支玉兰走到窗前,看清窄院的光景,玉兰还是玉兰,院落却不是那座繁华笼。
还在梦中吗?倒是奇了,她梦见在慕府的光景了。
院中少女正抱着一个竹编的窄筐,捡昨夜被风吹落的玉兰,边捡边将袖中的油饼偷偷塞在嘴里,唇边油亮,脸颊随着咀嚼微微鼓起。
她拾净玉兰,起身时视线恰好与奚竹撞个满怀。
“啪!”手中的竹筐狠狠砸在地上,筐中刚收好的玉兰顺势洒了一地,嘴里叼着的油饼也滚落,沾满浑泥。
奚竹抿唇,只歪头看着她。
丹秋做事总是这样,尽管从慕府到深宫跟她多年,但叫人打眼一瞧,还是觉得呆呆笨笨的。
对视良久,发现她还杵在那里,奚竹不禁笑出声:“呆鹅。”
丹秋却像吃了回魂丹,毫不在意奚竹逗弄的笑,只“哇”一声哭来,“小姐!”
“小姐你终于醒了!”丹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便抽抽噎噎边言语不清,“这两年你去哪了小姐,夫人日日夜夜地寻你,眼睛没有一日是好模样。”
直到丹秋扑到她怀里,她才觉得这梦也太真实了。
连丹秋蹭到她手背上的油渍的触感都这样清晰。
“好啦好啦,”奚竹拍着她,虽然暂时还未搞清楚状况,但见她哭得可怜,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丹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晓春还是听见抽噎声走来才知晓奚竹已经醒了。
晓春用袖子沾了沾眼角,连说几句“醒了就好”,随后端了几盘点心吃食,又嘱咐了丹秋几句,便去通报老爷夫人去了。
奚竹手指捏着那块粉糯糕点,越端详越觉得不对。
粉糕上细如霜雪的糯米粉清晰分明,沾得指腹一片糯白。
这不像是做梦,也不像戏本子唱的“借尸还魂”“重生归来”。
倒像是回到故去,重活一世。
奚竹惊得站起身,撸开暖身的裘袄袖子,伸手狠狠在胳膊上拧了一把。
痛!
眼泪都要掉了。
丹秋看她这样,赶忙上来拉她,红肿的眼睛还眨呀眨;“小姐!你这是干嘛呀,都掐出红印子了!”
奚竹反握住她的手,神情认真道:“丹秋,现在是永祯几年?”
丹秋张着嘴,呆呆道:“永祯二十年啊小姐。”
奚竹松开她的手:“永祯二十,”她绕桌一周,复又坐下,“永祯二十我才刚回慕府。”
丹秋苦着脸,眼神小心地看着她,应和道:“是这样啊小姐。”
奚竹却没发现她的异样,只专注想着。
前世她及笄礼刚过没几日,便在闹市被人掳走,一路上车马船鸣,待她再见,外面已经是全然不同于汴京的光景。
她与那些女孩们都被关在狭小的窄间,其间不断有人将她们买下。
只有她,那杀千刀的倒卖人牙子独独不卖她,无论来者出多高的价钱,那人牙子只是叼着那根满是烟熏黑渍的旱烟,呲着牙摇着头,说这个不卖。
他嘿嘿一笑,只说这个是为上面做事,不是“货”。
他们将她看得极严,直到船靠汀州,江南水岸。
她被蒙眼卖到一户许氏人家做丫头,这一去就是两年。
而两年后的今天她才堪堪从江南逃出,一路北上,到达汴京。待走到慕府朱红气派的门前时,她终于支撑不住,灰头土脸地栽在自家门前。
而那场祸起萧墙的宴会,是长平侯办的春猎宴,就在她回府不久。
前世她磋磨半生,不过缘起于那场宴会,一切都源于那次谢遂对她的出手相救。
她知谢遂并不爱她,后来情深意重的诺言不过空话。虽不知谢遂骗她的目的是什么,但她在那次宴会之前几乎与谢遂毫无交集,一切的孽缘必然是因那次宴会而起。
奚竹微微一笑,届时称病推掉就好了。
“一切都会结束了。”前世鲜血铺就的夺嫡路,望不到尽头的长夜,还有高墙深宫的冷眼,都会结束了。
筹谋间抬眼,正好对上丹秋惊惧的眼神,她张着嘴,半晌“哇”一声跑出去,一边跑一边哭喊。
“晓春!小姐傻啦!”
——
徽竹掩映,玉兰葳蕤,半圆拱门割出一幅恬静安然的画,郁荫随日光跃迁而缓慢爬移。
步履匆匆,脚步踏在青石板上的轻响奚竹在屋内也听得到。
她探出头,远远看到是母亲江氏江兰青。
她的泪夺眶而出。算来她与母亲已有七八年未见了。
前世她走失的两年多,母亲日夜以泪洗面,心力交瘁,身子大不如以前,更是在她嫁与谢遂的半年后撒手人寰。
奚竹连母亲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回忆间,江母已匆匆走到跟前,一把将奚竹拥入怀中,深泣不止。
奚竹记得母亲常年饮泣,最后落得双眼视物不清,只拿软帕沾了沾江母肿胀的泪眼:“我回来了娘亲,娘亲不要再哭了。”
江母看着她瘦骨嶙峋的模样,心疼地说不出话,只握住她冰凉的双手放在唇边哈气,尤嫌不够,又脱下身上的披风给她围上。
“我不冷娘亲,”虽这样说但也抵不住江母的坚持。
她只是有些营养不良,再加上气血不足,是常年的手足如冰。
江母轻抚她的面颌,只一味地喃喃:“瘦了,怎么这样瘦了。”
“我的穗穗,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
穗穗是她的乳名,娘亲从小叫到大,是取禾穗谦逊饱满之意。
奚竹握着她的手摇头,“不提了娘亲,如今我不是好好地在这里了吗?”
江母又搂住她清瘦的身体,只觉得纸片一样,稍一用力好似就会弯折。江母轻拍她的脊背,点头:“不提了不提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江母拭净奚竹面上的残泪,露出一个笑:“穗穗也不要哭了,你父亲还在主屋那边等你,待你梳洗片刻,再去也不迟。”
“娘亲等不及,所以先走来看看你。”
奚竹点头,又问:“祖母呢?祖母身体还好吗?”
江母抿着嘴,那双清秀可人的眉眼又婆娑起来:“祖母这两年担忧你,身子也不大好了,眼下正在郊外田庄养病。”
“你爹已经派人去告知祖母了,只是念着老人家年纪大,不便挪动,只待你好些了去探望。”
祖母是在这个家里唯二爱惜奚竹的人了,前世奚竹出嫁,祖母将自己手上的多数田产都给奚竹添作嫁妆,只怕她嫁与皇族会受欺负。
想到这里奚竹不禁动容。
慕家并非根驻京城的名门,祖上其实是临安的商户大族慕容氏,田产颇多,也盛做江上的生意。
慕容家家风淳朴,只是有一条禁规不可触犯。
那便是慕容家的子女都不可参加科举,不可做官为仕。
据说是曾曾曾曾曾祖父立下了规矩,这位老祖原先也是官场上叱咤风雨的红人,一朝遭人陷害,发觉这座缀金镶玉的繁华城不过如是,君恩付如水,官场暗如刀。
便挥袖请辞,衣锦还乡,更是挥笔写下这方家规。
那个“宁入刑场,不上官堂”的牌匾,如今还挂在临安老宅的书房里。
一直到了奚竹的祖父辈,这位祖父自诩一身才华,瞒着家里违背祖规参与科考。
曾祖一气之下与其割席,断清界限。
祖父也迁出族谱,自立门户,取了慕容氏的一字,即慕氏,自此扎根汴京。
前世奚竹调查容鹤年,查到最后,才发觉此人形势正如当年自己的亲祖父!
只是容鹤年割席后,或许为了避嫌,不想与现有慕家沾染关系,便取了慕容氏的容字。
“穗穗?”江母轻唤她。
她发觉两年过去,自己曾经那个温软的女儿已经多了几分沉稳安静,身上的气质与原先也截然不同。
从前的奚竹与她更像些,性格温润太过,以至于庸懦,在家里寂寂无闻,没什么话语权。
但现在,江母看着她,只觉得好像哪里都变了,眉眼间多了几分深沉,看向她的眼神时,她只觉得她眼中有光冉冉而升。
奚竹再不济也是当过皇后,踏过夺嫡路的人,与前世这个时间优柔的自己自然不同。
她慰问了几句祖母的病,发现与前世无异。她前世久病成医,加上在深宫的日子与谢遂并不相和,她便闲来无事,常翻看些医书典籍,偶尔也与太医院的人讨教一番。
祖母的病于她而言不成问题。
还有母亲,现在看来母亲虽眉目间有些许疲倦,但自她回府后,母亲不必日夜忧扰,怎至于半年后便与她天人永隔。
前世她只以为母亲是积劳拖累出的隐疾才撒手人寰,如今想来也透着几分蹊跷。
送走江母之后,奚竹便坐于镜前,晓春走来与她梳洗。
镜中的人虽瘦弱,但姿容难掩明媚。眉眼处不若远黛丹青,水墨一笔,勾勒深浅,才簪一只镂空缠枝白玉簪,更显得容颜胜雪,几分苍白倒也为她平添了怜人的娇柔。
前世谢遂的非她不娶,旁人也都以为是托了她这张好面皮的福,就连她自己一开始也这样认为。
只是多年来,她眉眼不变,岁月下更平添几分韵味,谢遂仍是厌弃了她。
难道是由于后来她侧脸的疤痕?
可那道疤痕是她为谢遂挡箭而留,他也心疼落泪。
只是治疗不及时,虽日后寻遍名医,但也留下一道清浅痕迹。
奚竹知晓不是因为这个,谢遂望向她的眼神复杂深邃,不是由于容颜有损的肤浅情愫。
“小姐,”晓春轻唤她。
镜中人已妆点完毕,颦笑间温柔却不觉软弱,反而如幽兰玉树,多了几分雍容的大气。就算推入人潮,也如明珠在掌,自与周遭泾渭分明。
奚竹起身,抖平衣褶。
虽然谢遂这个负心的狗男人她暂且拿他没办法,但自己这“恩亲和睦”的一家人,倒是很久没见了。
奚竹眼前浮现一张矫揉造作的脸,她冷笑,徐怜莺,重生相见别来无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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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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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