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外寒风习习,吹得季驰光穿着背心和短裤的胳膊腿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季驰光又活动了一下手脚,让自己的身体更快地进入状态。
他是3号,梁伽澄是18号。交1中就只有他们两个入围了5000米。
他们俩不在同一条起跑线。季驰光在前,梁伽澄在后,双方间隔了5、6米的距离。
季驰光挤在前面跑道的第三个位置上,他身边都是不认识的人。参赛的人数很多,而且这个田径场的颜色是紫色的,和他平时训练的红色跑道不一样。
即便已经过来看过了,还踩过点。甚至在赵于勤做记者的那辈子自己也过来参加了比赛,但那是那个身体的“记忆”,毕竟没有真的亲身经历过。
临起跑了,季驰光站在紫色的跑道上。这里到处都是不熟悉的地方,他有点变扭,只觉得喉咙发紧,甚至有点想吐。
但季驰光知道这种感觉只是他的心理作用,他在交1中的入学考试时也想吐,最后啥事也没有。
赛事的工作人员正一个个地确定他们的名字和数字,他拿着签到本,点到季驰光,季驰光便伸手喊了一声“到”。
签到还需要一段时间,季驰光环顾四周的观众席,即便田径省赛开始的时间很早,但是观众席上却坐满了人。
看台上有很多学校和市的应援队伍,他们拉着横幅,胸前还挂着足球小喇叭,季驰光知道,那是加油用的,刚才场外有发。
季驰光在比市赛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工作日,那时观众席只坐满了三分之一。
此时看到像是海浪一样黑压压的人头,还有观众席上嘈杂的人声,季驰光只觉得心如擂鼓,仿佛心下一秒就要跳出来了。
他很紧张,便甩了甩头,想把身周繁杂的声音从脑袋里甩出去,他强迫自己扭过头,不再看那些观众。
季驰光拼命地集中注意力,让自己专注于这条陌生的紫色跑道。他太想专注,以至于额头都流了一点细汗。
“季驰光!”
“加油!”
“季驰光!”
“加油!”
季驰光在晃神间,似乎听见有人叫他。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声音又喊了一遍。
他立马像兔子一般,支起脑袋,茫然地转头,四处寻找声音来源。
季驰光头没转两下,便看到了赵家姐弟坐在远处的看台上,江瑜则坐在他俩旁边,江瑜一喊“季驰光”,赵不嬉就马上接上一句“加油”。
等两个男生轮过一遍,赵于勤就吹一下足球小喇叭。她吹得很用力,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他们的座位坐得有点远,两个男生不得不把手放在嘴边,当做喇叭似得喊季驰光。
这两个人的声音一下赛一下高,惹得周围的观众频频侧目。
见季驰光终于看向他们了,他们便迫不及待地朝季驰光招手。
除此之外赵家父母也过来了,看到季驰光扭头看向他们这边,赵大贵还冲着他笑着点了点头,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高荣珍则坐在季婆婆旁边。季婆婆应该是做完透析之后过来的,她坐在轮椅上。轮椅占了半条过道,过道旁边还站了一个人。
是宋羲。
宋羲穿了一身黑,风尘仆仆。行李箱就靠在他的腿侧,显然是刚下飞机就来的体育馆。
他依旧有点怕冷,今天的风还比较大,他便将冲锋衣的拉链拉到顶,将下半张脸都埋进了里面。
宋羲侧对着季驰光,他弯着身子,正在专心地听着婆婆在说什么,时不时还应几句话。他说完话,婆婆就拍了拍他的手。
似乎是感觉到了视线,宋羲也转过头。他又戴上了那副金丝边眼眼镜,昨天被奥地利选手打破的嘴角还泛着红,但是丝毫不影响他的矜贵。
宋羲看起来依然清冷得如白玉一般,一袭黑衣给他添了几分寒冬的肃杀,但还是很好看。
宋羲近视,他不确定季驰光是否看见他了,但他还是笑了起来,似乎是扯到了嘴角的伤口,他眉头笑得有点皱。
他的眼睛弯着,随后他直起身子,伸长一只手招了招,想让季驰光看到他。
他们的座位离季驰光的起跑线有点远,季驰光眼神好,他能清楚地看到那块观众席上的每一个人。
看到他们,季驰光也情不自禁地举起双手大大地挥舞着冲他们示意。他的嘴角也像无法克制那般一寸一寸地勾起,最后裂出了一个傻乎乎的笑。
“季驰光!加油!”,宋羲也冲他大喊。
季驰光觉得刚才那种无所凭依又想要呕吐的紧绷感“噗”地一下就松了下来。自己的心像是一颗打了氢气的气球一般,飘忽忽的。
这个气球拽着他的整个人,像是要跑到云里面去了。
笑着笑着,季驰光的视线便渐渐模糊了。
季驰光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躲开观众席上的家人朋友们,佯装擦汗。他拉起背心擦了一下脸,悄悄地把眼泪抹掉,便不敢再看他们了。
上辈子他的腿早就在校运会的跳远时废了,连市赛都没法参加,更何况省赛。在赵于勤做记者的那个时空里,他倒是参加了,只是那会儿宋羲已经遇难,省赛的日子又不在周末,亲朋好友一个都没来。
他在跑道没跑几圈,便摔倒了。这一摔就把他胃里的酸水都摔了出来,还摔骨折了,最后他身上沾着呕吐物,狼狈地在赛场上被担架运走。
那个时空里他又没能走体育的路子,连体大的单招都没办法参加。
这辈子能参加省赛,还能在赛场上看到家人朋友,他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季驰光悲喜交加,连裁判鸣枪都没听见。
直到身边的人都擦着他的身子往前跑,季驰光才反应过来,他收拾好自己的思绪,又最后用衣服擦了下眼泪,便不再想这些了。
能进入省赛的学生都是在该项目训练多年的。这里不会有像常见的校运会长跑一样,一开始就猛往前冲,一冲冲大半圈的人。
确实是有体能比较好和步频较快的人打头跑着,但是他们和队伍里的人一开始并没有拉开太大。
梁伽澄虽然是在后面的起跑线起跑,但两只队伍慢慢合并,他就跑到了中间。
而季驰光则在中后,他看着那个背后贴着18的身影,慢慢调整呼吸。
他的体能不是很好,虽然会比普通的男生强。但是在常年练体育。尤其是长跑的人来看,他的体能便有点偏弱了。
但这种比不上别人的体能已经是他这么多年努力训练的结果了。
季驰光知道自己有先天不足,所以他便摸索自己的方法。虽然看起来有点像是笨孩子用的,但是季驰光确实靠着它慢慢跑到了离梁伽澄只有半身之差的位置。
季驰光慢慢调整呼吸,长跑对呼吸节奏的要求很高,呼吸不能乱。他四步一呼吸,口鼻混合,慢慢地保持自己的节奏。
渐渐地,从第四圈开始,季驰光就从中后跑到了中上,和梁伽澄并肩跑着。
今天明明还挺冷,而且早上起来的时候还还刮着风。
季驰光今天从酒店过来的时候还穿着自己的旧棉袄。等穿着换好的背心小短裤从候场区出来室外的时候,季驰光还被风得竖起了寒毛,他难得觉得有点冷。
但现在,季驰光满身是汗。
他觉得身体好热,现在正是早晨太阳最大的时候,季驰光就在大太阳下跑步,大冬天被烤得全身冒汗。
汗像小溪一样从季驰光的头顶上淌下来,弄得他的身上黏黏的,他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背心被汗水吸附到皮肤上,扯开也没用。
在这种时候,冷风刮到皮肤上都是一种恩赐。
汗液流到了季驰光的眼睛了,他低头拉着背心前襟擦汗,手上和腿上的动作却不敢停。
待视野恢复正常,眼睛里没那么刺激了,季驰光便又专心致志地盯着前方的跑道。
这是第六圈。比赛进度已经过半,梁伽澄又跑到了他前面。
后面半圈,季驰光又跟了上来,他不远不近,差不多和梁伽澄拉了两个人,他们两个在队伍的第六名和第八名。
每次训练的时候,圈数过半,季驰光都会要求自己跑到队伍的中上位置。这时候他就要慢慢地释放体力了,而且要一点点地往上加。
如果这时候他的位置不在中上,就会和别人的差距越拉越大,之后也没有办法跑到最前面了。
第九圈开始,季驰光已经觉得自己的胸口开始难受了,但他知道这是正常的。
季驰光只能尽力地调整自己的呼吸,口鼻并用,又慢慢地跑慢一点,但他的位置依然是在中上的。
他的体能不足,在这圈开始,就要缓个半圈,但是他不能停太久,更不可能跑得慢。
所谓的“休息”,也只不过是以旁边人的位置为参照,步子跨的没那么大,开始慢慢地苟一下,回点体能。
第十一圈一开始,季驰光就开始打起精神,更加集中注意力。十一圈一过半,他便从旁边的跑道大迈步抄路,挤进了梁伽澄身后。此时梁伽澄第3,他第4。
季驰光知道梁伽澄的习惯,他喜欢从第12圈一开始就冲刺,冲整整一圈半。
所以这时候就要贴着梁伽澄跑,不能掉队。如果这时候不跟着他,之后就没有机会再跟上他了。
果然,最后一圈,梁伽澄便开始提速,而季驰光早就做好准备。他的步子迈大,紧紧地跟在梁伽澄身后,两个人的肩膀只有一拳的距离。
最可怕的事情出现了,这是从来都没有在交1中训练时出现的场景。
省赛荟萃了本省田径赛事的学生精英,其他人一见梁伽澄开始冲刺,便也开始提速,所有人都紧随其上,不止季驰光。
大家一起冲刺,没有一骑绝尘,没有明显地拉开距离,所有人都尽全力地在跑道上奔跑,但是都以微妙的差距保持距离。
只要一松懈,就会被身后的人轻而易举地超过。
但只要再努力点,也可以以微弱的差距跑赢在自己前面的人。
在观望的其他体育生们看得脸色煞白,他们也感觉到了莫大的精神压力。
余光中,季驰光看到有人竟然从后面反超了上来,跑到了梁伽澄前面,那个人与梁伽澄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
而反超的那个人身后还跟了一个人,是7号。7号和梁伽澄并肩,肉眼根本就分不出谁快谁慢。
这时候反超上来的12号第一,梁伽澄和7号并列第二,而自己排第三。
同时,季驰光还感觉到自己的另一边也有人上来,自己和那个人只差几公分,就只有微弱的距离。
季驰光若等会在哪一个地方松懈了,掉了链子,那个人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反超他。
季驰光脸色发白,只有前三名才有进入体大的资格,他现在很危险!
季驰光的精力集中,根本就不敢有一丝松懈,他也不敢再去看那个离自己近在咫尺的人,也不敢再看梁伽澄旁边的12号和7号。他就怕一分散注意力,不用半秒就被超过了。
还剩半圈,那个人已经和季驰光持平了,季驰光感觉到自己的爆发力不如那个人,他怕那个人还有体力,会在最后的100米直道上再进行一次冲刺。
还差几米进入弯道,季驰光一咬牙,便又开始提速。
每一个练习径赛的学生都有一个共识,就是转弯的时候要从内圈贴边跑,原因无他——,如果跑外圈,每一个跑道最少会多跑3米距离,这3米已经足以让他人超过你了。
但季驰光不得不冒险,内跑道人很多,大家都知道内圈冲刺省力,他只能冒着这三米之差的风险换位冲刺。
如果他判断失误,这比赛他将彻彻底底输了。不要说前三,他甚至第四名都够不上,可能会直接到最后边儿去。
意识到季驰光要做什么,宋羲直接在看台上站了起来,他伸长脖子,睁大眼睛,努力去看那个穿着红色背心短裤的人。
他知道内圈更省力,不禁有点担心,就连那双像白玉一般的手都不自觉地攥紧了。
知道季驰光想要弯道超车,梁伽澄便也跟了过来,两个人从旁边的跑道入弯,顺利地切到了最前面。
看到梁伽澄又在自己身边,季驰光插弯的时候不自觉地偏了一下身子,靠后压的力让自己在弯道里面跑得更省力一下,然后他蹬快步频。
这一次他终于没有和梁伽澄半身只差,他与梁伽澄齐头并进,两人在跑道上奋力追逐,谁前谁后都有,但左右不过差半根手指的距离。
但刚才跑过梁伽澄的12号却仍然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他又跑上来了,但这一次没有再超过梁伽澄,也没有超过季驰光,12号也很费力地和他们保持在同一条水平线。
最后70米,季驰光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致,他什么都不敢再想,什么都不敢再看了,他每一次跨步都张到最大,就连摆手的动作也做到了极限,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只觉得跑步那么多年从来没有那么累过。
季驰光看不到周围的竞争者,更看不到台上的观众。
他的眼睛里面,几近只剩下这一条薰衣草色的跑道。
他看不到周围的人,似乎就连终点也看不见了。季驰光不知道跑了多久,只觉得这最后冲刺的时间里,连一秒钟都格外漫长。
直到季驰光撞到了一个人身上,随即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面条一样,软软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