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九月的城市依旧燥热,站在大学宿舍楼下那一刻,沈蕙觉得这不太像“新起点”,更像是夏天最后的搏命一击。
宿舍在五楼,是上床下桌结构,普通的2×2格局。房门打开,一股洗涤剂混着纸箱的味道扑面而来,两个行李箱摆在地上。
看来她是第二个到的。
宿舍楼的水龙头滴得很慢。五六点钟的光线落了进来。
沈蕙洗完手,站在镜子前,抬头看着那张胶原蛋白满满的脸——眼神淡、嘴角平、没什么青春感。
她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上大学之前,学院群里就在刷“收拾宿舍vlog”“开学仪式感清单”,而她只带了一个20寸登机箱,塞着一台电脑、三本技术书和两双平底鞋,几套应季的换洗衣服。
“你好,我是沈蕙,计算机学院的。”
她声音清楚,带着一点不咄咄逼人的自信感。
对面蹲在箱子前拆电热水壶的女孩抬头看她一眼,笑着说:“我是徐知意,和你同院——你名字好好听,像小说女主角。”
舍友问她:“你怎么这么会收纳?你东西好少啊。”
她说:“我习惯不多带,也用不上太多,不够了再买,都来得及。”
沈蕙笑了笑,把自己的行李箱推到靠窗的床位。窗外阳光洒进来,她心里轻轻想了一句:“还挺像新的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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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宿舍四个人都到齐了。除了她和徐知意,还有一个新闻学院的赵芮,以及艺术学院的常禄。
赵芮话多、反应快,一进门就抱着一大袋零食,像是专为社交而生。常禄比她想象中更外向,戴着一副大框眼镜、涂着浅豆沙色的唇膏,一边整理画材一边笑说自己是“拖着画板进大学城的苦力”。
她们迅速完成了室友间的第一个关键动作:一起拉着塑料篮子去澡堂排队。
她们边站在走廊吹风扇,边讲各自的家乡、录取分、行李被快递耽误了几天的小糗事,语气轻松。
徐知意说自己来自南方的小城,高中最怕的就是睡过头赶不上早自习;赵芮讲她填志愿那天险些忘了点“确认志愿”按钮;而常禄则大方分享了自己在社交平台上做漫画博主的账号,说有粉丝已经在评论区催她“产粮”了。
沈蕙几乎不用刻意融入,就已经自然地成了宿舍里“说话不会让人不自在”的人。
她不喧闹,也不冷淡,说话有分寸,像是可以静静坐着听人讲话、也可以恰到好处接上一个梗的人。
赵芮在洗完头吹头发时看着她说:“你是我遇到的性格最不贴脸的女生了。明明看起来很冷,讲话却意外地温柔。”
沈蕙笑着回答:“我可太有社交经验了,因为我是穿越回来的。”
大家哈哈笑作一团,没人当真,她也不解释。
但她心里知道,那是真的。
上一世她刚上大学时,还没从高中的心境里缓过来。那时候她总觉得,自己像个在别人世界里借住的人,花了好长时间才和舍友同学打成一片。
但这一次,她拥有完整的房间、开始,还有刚刚好的生活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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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六点半的操场,太阳还没升高,队伍已经站得整整齐齐。
沈蕙和徐知意、赵芮三个人被编进一个连,常禄因为是艺术学院,去了另一个军训队。
教官是个二十多岁的男生,讲话干脆,带点笑意:“别紧张,我不会让你们真的趴下滚泥巴,顶多多喊几句口号让你们累死。”
他讲完就开始纠正队伍。
赵芮偷偷贴近沈蕙:“我打赌他最喜欢挑你。”
“为什么?”
“你长得太像‘模范兵’了,教官一定一看就想提问你。”
沈蕙低声笑:“可惜我不会特意展示自己。”
午休时间大家都赶回了宿舍吹空调,徐知意坐在沈蕙的桌前,靠着她的肩膀,跟她一起看影视吐槽视频,一人手里拿着一杯柠檬茶。
赵芮拿着笔记本在记社团推介会的时间,嘴里还念叨着“我们是不是得排着时间表挨个逛”;常禄则搬了椅子靠在阳台边,盘着腿剪视频,说要把这几天宿舍生活剪成一个入学vlog,“我要发社媒赚开学流量”。舍友们听了笑作一团。
“你说我们会不会在这儿谈一场恋爱?”
“嗯?你不是说来大学先不谈恋爱?”
“理论上是的。”徐知意笑着看她,“但你有没有觉得,身边很多人好像已经开始偷偷对谁有感觉了?”
沈蕙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拉了拉军训服的领口。
空调的温度稍微有点低了,就像景市刮着大风的深秋——清爽、难捉摸。
她想了想:“我不会先喜欢上谁。”
“为什么?”
“可能因为我已经对男人祛魅了吧。”
“诶?你谈过很多次恋爱吗?”
沈蕙顿了一下,略有点尴尬,“这辈子还一次都没谈过。”
徐知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就是嘴上很猛,实际上特别纯情的那一类吧。”
赵芮刚好走过来,听到这句,笑着补刀:“我懂!沈蕙是那种经常‘祛魅’的冷面战士,随便说出一句话就能让人瞬间清醒。”
沈蕙友好地笑了笑,没有说话。上一世,多年的婚姻生活已经熬到了常温白开水阶段,无色无味无毒。没有风味,也没有温度。
到了五十岁左右,她已经进入了围绝经期,她面对着潮热、失眠,无暇再去思考感情和其他虚妄的东西——什么爱不爱的?到底什么是爱?爱情是真的还是假的?
谁能说清这个概念是否真的对应着某种真实存在呢?
她不会再幻想一个人人都在说但无相无形的东西。她已经初老了,想象力萎缩了,她无法再理解抽象的概念,她只知道婚姻深处的寂静。
那种深沉的静谧是一个真空的白色立方体,她一个人坐在里面。有时对着墙壁自言自语几句,几乎没有回音。
她的**已经像塔克拉玛干沙漠一样,彻底干涸了。
————
第十天傍晚,军训结束的时候,宿舍阳台上晒了一整排棉被,颜色花得像早春的植物园,有紫的、粉的、米白带格子的。
天气预报上说今天的温度最高会到40度左右,适合人进屋,但被子出去。她们提前听说了今天要取消室外训练,一早就把被子抱到了太阳能照到的地方。
沈蕙看着那一排晒软了的棉絮,忽然有点感动。
热,吵,但有人作伴,有人等你洗完澡回来,一起说“你今天是不是有点晒黑了”。
这才叫大学生活啊。
她给妈妈发了条微信:“我现在有三个舍友。我们一起排队打饭、晒被子、站军姿,她们都挺好相处的。”
妈妈回:“上大学了不要光顾着闷头学习,一个人在外要笑口常开,开朗点,给老师同学多留点好印象。”
她没回消息,锁了手机屏放在桌上,去卷刚收回来的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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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蕙第一次走进大学的教学楼,是九月最后一个周一,但天气依然热得像夏天在和秋天抢C位。
她提前十五分钟到教室,坐在靠窗第二排的位置。靠近黑板、也靠近光。
窗外是一棵老银杏树,树枝探进半个玻璃框。好在现在没有果子,并不臭,树叶的颜色是青黄相接。风吹的时候叶子轻轻拍打窗沿,像是在故意找存在感。
教室前方有助教在测试投影机,调出来的是计算机科学导论的PPT。沈蕙瞥了一眼封面,白底蓝字,角落是学院logo,平平无奇,虽然设计风格看起来像一份传三代的PPT,但这个经常在行业新闻上出现的名字足以让她充满期待。
她摁亮平板的屏幕,在备忘录里写下课程名:“计算机科学导论”。
然后又写了一句话:
“这是我作为大学生的第一堂课。”
她知道这句话很像青春片台词,但她没有笑。
她已经不是一个会轻视“起点”意义的人了。上一世,就是起点选得太歪了,以至于无法实现经济独立,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上课前五分钟,班上的人慢慢涌进来,后排有人说笑,有人在找插座,有人拿着咖啡急急忙忙地往前走。她的舍友徐知意也来了,坐在她旁边,低声说:“今天一早醒来看你不在,我还以为你翘课了呢,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啦。”
“不会的。”沈蕙笑着回答,“新生的第一课可不能缺席。”
徐知意笑了:“你这句话应该做成手机壳。”
老师进来,是一个四十岁左右、戴无框眼镜的男教授,自我介绍后说了一句:
“我希望你们在这个教室里,不要只思考‘怎么进大厂’,而要开始思考‘什么是结构、什么是算法、什么是秩序与混沌’。”
沈蕙听完,心里一动。
秩序与混沌。是她重生后第一次在教育中感受到某种浪漫。
课间十分钟,她托着下巴,面着窗户,看着对面楼的影子一点点变长。有人拿着手机四处加微信,有人忙着问签到码。
看着树影和光交错,沈蕙回忆起前一世的高中时期,她站在教室窗边,想象着“大学是不是就像剧里那样,有阳光、有自由”的。
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自由”不仅仅是不用早读——而是一种自主选择的可能性:
选择靠窗,还是靠墙;
选择听懂那句“结构与秩序”的隐喻,还是不听;
选择猛追成绩单上的绩点,还是让生活更像自己。
她今天没有迟到,没有怕认识新同学,也没有纠结自己是不是坐得太靠前,离老师的讲席太近。
她在这一世走进教室的时候,真的带着一种无声的自信:
“我有权利,重新开始我自己的成年生活,重新选择我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