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深秋,碧空如洗,秋风瑟瑟,仿佛没过去多久,仅仅是一夜之间,原本长得正旺的草木仿佛顷刻之间便褪了色。
就连红芳院种着的梧桐树也呈凋零之态,枯叶洋洋洒洒地往下落。
与秋日带来萧条不同,殷府最近反倒是比往常热闹。
也不知鲁庆给了殷夫人多少好处,竟然能让殷夫人点头,会在殷府也给足祈明珠这名“义女”出嫁应有的排场。
因此,这段日子殷府的大多数下人几乎都忙上忙下,府邸内也是焕然一新,肉眼可见之处,都洋溢在一片红海之中。
各处皆挂上了全新的红灯笼和红纱帐,窗扉处也贴上了上红色的“囍”字剪纸,就连平日府中所用的红烛也被替换成了龙凤双烛。
一切都被打点地井然有序。
殷府都准备得这么热闹,那鲁府作为主场,那气势必然更加宏大,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一时间,就连云州的三岁孩童,都知道云州的首富即将迎娶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作他的第九房妾室。
临近婚期,祈明珠这段时间自然是什么都不用管,她不用像以前那般活得小心翼翼,毕竟殷夫人已经通过鲁庆给的“聘礼”,在她身上收回了本,秉持着随她去的态度,近日她几乎是来去自如,不再受什么限制。
她不用再每日苦苦练舞,也不用见到夫人就点头哈腰,稍有点事就吓得惴惴不安。
如果是以前她还要看殷夫人的脸色,过低眉顺眼的过日子,但是如今通过这桩婚事,她竟然发现自己一向低着的头颅竟然可以抬高了点。
就算祈今歌不在了,如今红芳院的那帮人顶多也只敢背后蛐蛐,可不敢和以前那样和她大吵大闹,争得面红耳赤。
红芳院的人敬的是殷夫人,而殷夫人的态度则是源于和鲁庆的合作。
祈明珠明白,这份优待的根本来源于鲁庆。
尽管祈明珠心里很是抗拒鲁庆这个肥硕的糟老头子,可是她现在无疑是得意的,受人瞩目的感觉让她十分受用,所以连带着对这门婚事的厌恶也减轻了不少。
可只是如今虽然是自由多了,却没有想象之中的快活自在,时间久了,反倒觉得越发无所事事,倒是闲的有些腻了。
鲁庆不知从哪里得知她小时候很是喜欢兔子,直接派人给她送了一只毛茸茸的雪白小兔,甚至连兔笼都是用纯金打造的,价值是那只兔子的百倍不止,简直是奢华到了极致。
祈明珠年幼时,曾经的确偷偷去集市上买过一只兔子,她还给这只小兔起了个名字,名为“珍珠”。
但因为殷夫人很是讨厌家畜,因此早就禁止府邸中任何人私养活物,所以她只能悄悄地将它养在自己房子里。
但终究她和“珍珠”有缘无分的。
后因红芳院之中的人告状,毫无意外,殷夫人得知祈明珠不守规矩以后,不光让她挨了一顿罚,夫人还让下人直接把“珍珠”直接扔出府放生。
为此年纪小小的祈明珠哭的眼睛都肿了。
自此以后,祈明珠便再也没养过别的宠物。
而现在,她可以光明正大的带着她的小兔子在红芳院的庭院玩闹。
尽管其他的家妓颇有意见,但是那又如何呢?
殷夫人都点头应允了,便也无人敢多说一句她的不是。
像是为了弥补小时候的遗憾一般,祈明珠依旧给唤的小兔子为“珍珠”。
除此以外,鲁庆还给她一叠银票,让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千万别亏着了自己。
于是祈明珠这段日子便是去逛逛街,买买东西,而后回来逗逗她的“珍珠”,倒也的确没之前那么无聊了。
祈明珠今日一早上便带着翠儿出去了,回来的时候,翠儿身上大包小包,再也腾不出手拿多注意的东西。
才踏入红芳院门口,祈明珠便注意庭院中央摆放着数十个樟木箱,自己原本紧闭的房门被推开了,几副生面孔在她的房间里面进进出出,不断地将放置在庭院的箱子抬入她的房间。
祈今歌毫不意外,鲁府的人早就提前知会了她今日要送东西过来。
其他的家妓都站在自己房门口,不约而同地往祈明珠房间所在的方向望去,见祈明珠回来,她们又将注意力调转了方向。
望向她的眼神之中,有羡慕、有嫉妒,也有不屑一顾。
祈明珠懒得理她们,带着翠儿直接走向了房间。
只见屋内里已经塞得满满当当,在她的梳妆台上,凤冠霞帔被整齐地叠放好。
才刚踏入房门,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见她回来,走上前来,便祈明珠拱手行了个礼。
此人外表虽然上了年纪,可是五官端正,身形瘦弱,着一身灰衫,看起来不仅不怎么老态,反而有些温文尔雅,比起府邸里的管事,看上去更像是学塾里的夫子。
他主动和祈明珠攀谈道:“明珠姑娘,嫁妆都已经备好了,您看看可还缺什么,鲁老爷交代,只要您想要的,都尽力给您置办齐。”
既然要照大操大办,作为殷夫人的“义女”,那嫁妆自然不能少。
只可惜殷夫人嫁女,聘礼是要收的,这嫁妆她可不会为祈明珠准备。
然而这对鲁庆来说根本不算事,千金难买美人一笑,他朝着祈明珠拍胸脯保证,这件事包她身上了,明媒正娶的东西一样都不会少,他绝对不会让祈明珠丢份。
祈明珠认识这个男人,他是鲁府的管事,名为郝齐,在鲁府干了几十年了,对鲁家忠心耿耿,可谓是鲁家的心腹。
这些天为了准备嫁妆的事,他忙上忙下,祈明珠早就和他打过数次照面了。
她走进房,一个个打开宝箱查看。
翡翠手串、白玉鸳鸯扣、玛瑙吊坠、珊瑚珠冠、翠玉蝴蝶簪……
众多种类繁多的金银首饰被层层叠叠摆放在一起,做工精妙绝伦,流光溢彩,炫美夺目,哪怕是在大白天,也闪闪发光,看得人叹为观止。
祈明珠看完后,拍了拍手,又将箱盖一个个合上,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很好。
鲁庆果然大方,按照她的身份,光是还能大肆操办婚礼就已经属于闻所未闻。
眼下这堆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别说外人看了眼羡慕嫉妒恨,哪怕是她自己看了,也要瞠目结舌。
她想,其余的八房姨太未必不觉得伺候鲁庆是件恶心的事,可是谁让鲁庆实在是给的太多了,这足以冲淡不少面对他张老去容貌时的不适感。
鲁庆的确如传闻一般,对女人很是大方。
他确实做到了凡是自己所要求的,无一不足。
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郝齐见状松了口气,又躬身行了个礼后,带着一同前来的奴仆离开了。
翠儿将买回来的东西放好后便又去门外守着了。
祈明珠把房门关上,如此室内便只有自己一人。
她走到梳妆台前,拾起了那件鲜红的嫁衣,看了良久,随后缓缓放下。
她曾听人说过,女子出嫁之时,是一生最幸福的时刻。
这话是真的吗?
她不由得怀疑了起来。
眼下哪怕她即将过上梦寐以求的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生活,可她心中在短暂的虚荣过后,却又是挥之不去的惆怅。
她也知道自己多少是有点毛病的,要了这个,又想要那个,总是贪得无厌。
哪怕是红芳院中,能嫁给鲁庆也算得上是不错的结果,可是她依旧不知足。
鲁庆......
他的确对女人很好。
可他到底是老了。
怎么能与尹长寻比呢?
她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名俊美无双的王爷。
论容貌、论气度、论身份,鲁庆给他提鞋都不配。
尹长寻实在是太耀眼了,因此哪怕她在他那里受了羞辱,一向计较的祈明珠回想起来,心中涌现出来的竟然不是憎恨,反而是怀春的酸涩与不干。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老态龙钟的鲁庆也只有对女人挥金如土,看在银子的面子上,才勉强让人能服侍的下去。
她轻吸一口气,不打算再多想,既然得不到,那就不需要再去思考。
她打开案几上的摆放着的白色罐子,打开瓷罐,只见里面装的是切好的新鲜胡萝卜丁。
这是她让厨房的易婆子每日给她送饭之时附带了饲料。
她在红芳院中已经过上了修身养性的生活,就干干地等着几天后的大婚。
现在每日除了给她的兔子喂食,也再无其他的事情可做。
她走向房屋的右方,却发现放在墙角笼子笼门大开,里面已经空无一物。
珍珠已然不见踪影。
祈明珠瞬间脸色大变。
无力思考更多,祈明珠开始在房间内翻箱倒柜寻找珍珠,唯恐千万别被带出了门才好,可一番折腾,丝毫不见影子。
她猛地转身,只见自己叠的齐整的被子也被摊开,而被子中心微微隆起。
不详的预感如潮水般袭来。
她托着步子走到了床前,颤抖着伸出了手。
鼓起勇气捏住被子一角,她定了定心神,随即猛地将其掀开。
下一刻,祈明珠吓的脸色惨白。
笼罩在被子中的血腥味瞬间铺开。
珍珠躺在床上,小小的身躯上全部是血,而她的床褥也被血色浸染,再也不复之前可爱的模样,看起来尤为可怖。
她颤抖着手将珍珠抱在怀里,牙齿都忍不住地打颤。
珍珠身体冰冷,脖子处被用利器割开,雪白的毛发上已经染上了斑斑血迹。
它的血液还没有彻底凝固,祈明珠双手也沾染上了鲜血。
珍珠那双琥珀般的眼睛紧闭着,再也不会睁着眼看她。
祈明珠只觉得好似有千根银针扎向自己的身体,又觉得似是全身血液倒流直冲头顶。
从小到大,她失去的已经够多了,为何连一只宠物都留不住,为何她又会再一次失去自己的“珍珠”?!
割喉而死,这简直就是虐杀!
珍珠死去之时,该是何等的痛苦,做出这等事的人是何等的丧心病狂?!
房间内之前的珠宝没有被人拿走,只有她的珍珠被残忍杀害,明显是为了不让她好过!
是谁?是谁擅自进了自己的房间?
不可能是刚刚所来鲁府之人所为,他们和她无冤无仇,有什么必要多此一举?
再者,他们是一群人过来的,想要不打草惊蛇杀死珍珠,根本是无稽之谈。
珍珠必然是在她出门之后,鲁府来人以前就已经被虐杀!
而殷府其他院子的人,没有特殊情况,也是不得随意进出红芳院的。
凶手就只有红芳院的人!
她们讨厌的是自己,可珍珠是无辜的!为什么连一只小动物都不放过?!
简直是欺人太甚!
可即使推测得出是红芳院之人所为,可是具体是谁,她又不得而知,很明显,除非找到铁证,否则凶手不可能不打自招。
然而所剩无几的理智已经被愤怒冲散,祈明珠的身体早已先一步行动,她抱着珍珠的尸体,直接冲出房门,一间一间地敲门质问。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杀了我的珍珠!”
“是你做的吗?敢做不敢当?!”
歇斯底里,眼眶猩红,满面阴沉,白皙的右手带着已经干涸了的血痕,活像个疯婆子。
众人皆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祈明珠。
真是个疯婆子,如今有了鲁老爷撑腰,便是越发没了规矩。
可饶是这般红着眼眶的模样,抱着一只死物,满手沾血的模样,不仅看起来不显得狼狈与恐怖,反而有一股脆弱与破碎之感,竟也比一般人好看得多,多看几眼,还教人生了心疼。
难怪男人们都为了这张皮相神魂颠倒。
如此想来,老天爷也是真的不公平。
院内的人一看她这番模样,又看看她抱在怀里的尸体,便知是有人使了坏,诚心让祈明珠不自在。
只可惜,她们可不会觉得一只小兔子死了是多大的事,反而看祈明珠搞得这么难看,还觉得挺有乐子。
有人笑道:“大小姐,你别在这发疯了,你的宝贝啊,我们可不敢动。无凭无据在这质问,傻子才会承认呢,自己的东西不看好,现在死了,怎么想都是你自己的原因啊。你现在在这发疯,也得有个具体的对象啊?”
又有人不紧不慢道:“关我什么事啊?就在这猛砸门,祈明珠,我可没对你的小宠物下手,你可别冲我发火!”
又听见有人小声喃喃道:“不就死了只兔子吗?在这大惊小怪的......”
还有人嘲讽道:“咱们可不敢得罪殷夫人的‘义女’,也不敢乱动小姐的东西,可别给我们泼脏水!”
这些话犹如一泼冷水,浇灭了祈明珠一半怒火。
是啊,她要惩治凶手,可是凶手是谁她都不知道!
她明明知道红芳院这群人看自己不顺眼,眼下自己即将离开,若是要恶心自己,这便是最后的机会。
难道她现在在这一个个质问,她们就会承认吗?
她如今的后台是鲁庆,可是鲁庆可管不了红芳院的人,殷夫人再给鲁庆面子,也不会管这种小事。
难道她一个人要对抗红芳院十来个人吗?
这次可没祈今歌给她兜底。
她恼怒至极,可极度愤怒下,她反而生出了往日不曾有的理智。
她突然彻底明白,只要她一日还是家妓,她根本拿这群贱人没多大的办法。
和个泼妇一样的大吵大闹,吵赢了又如何?
她根本给不了这群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口头上的输赢毫无意义。
是她自己没能力保护珍珠,连自己的宠物都护不住。
祈明珠转身离去,这在他人眼中,无疑代表着认输。
身后的嗤笑声更大了起来,仿佛死了一只兔子是什么普天同庆的事。
祈明珠抱着珍珠的手青筋暴起。
她发誓,她一定要爬得的更高,再也不会让任何贱人骑在自己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