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临时营地中,篝火噼啪作响。
萧揽月有条不紊地清点伤亡,安排哨岗,下达一道道清晰明确的指令。
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对战局精准的把握,让这些跟随萧擎出生入死的老兵都暗自心惊。
萧揽月知晓此举和她平日里大不相同。可一则来在这儿的都是府中的亲信。二则距北狄来犯,朔风关破,不过三年。她现在最急需的,是来为自己立威。
她不能再是那个虽聪慧却终究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将门虎女,得是能够独当一面的统帅。
待一切初步安定,萧擎挥退了左右,只留父女二人在跳动的火光旁。他靠坐在铺了软垫的茅草上,目光复杂地凝视着女儿。
“月儿,”他声音低沉,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告诉阿父,今日之事,你究竟提前知道了多少?还有你这一身临阵指挥、料敌先机的本事……绝非翻阅几本兵书就能练就。”
萧揽月正在拨弄篝火的手微微一顿,橘红色的火焰倒映在她的瞳孔中,映出深藏于底的、几乎要溢出的痛楚与冰冷。她知道,父亲久经沙场,眼光毒辣,绝非轻易能够糊弄。
她放下手中带着余温的树枝,抬起眼时,脸上已刻意扬起一抹带着小女儿娇态的、轻松狡黠的笑意:
“阿父,您忘了?您书房里那些被您翻烂了的兵书战策、北疆舆图、乃至您亲手批注的敌情分析,女儿可没少‘偷师’。至于消息来源嘛……”她凑近些,压低声音,半真半假地道,“京城这潭水,比北疆的雪原还要冷,还要深。女儿不过是听到些不好的风声,宁可信其有,不敢赌那万分之一的侥幸,这才多做些准备罢了。”
她不能说出重生之事,那太过惊世骇俗。但她必须给父亲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让他对京中的险恶有足够的警惕。
萧擎凝视她片刻,女儿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决绝,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心中叹息,不再追问细节,只是沉声问道:“是左相?还是……京中其他看我不顺眼的势力?”
萧揽月摇了摇头,眼神锐利如出鞘的惊鸿剑:“落鹰涧的伏击,手法狠辣果决,准备充分周密,绝非寻常政敌构陷。那些黑衣人训练有素,配合默契,行动间颇有章法,倒像是……蓄养多年的专业死士。”她看向父亲,语气凝重,“阿父,恐怕不止京中,我们军中……或许也混进了不干净的东西。”
萧擎面色一沉,缓缓点头。他亲身经历了那场伏击,自然能体会其中的凶险与蹊跷。“此事,回京后需得暗中详查!”
“不,阿父,”萧揽月却断然否定,“我们暂时不能大张旗鼓地回京。”
“为何?”
“敌在暗,我在明。他们既然敢在京郊重地动手,必然还有后手。”
萧揽月眼中闪烁着冷静的谋算光芒,“我们此刻若安然无恙地回去,反而会打草惊蛇。不如将计就计,我已让萧武派人刻意散出消息,只说遭遇悍匪,损失惨重,将军下落不明。我们正好借此机会,转入暗处,一则让阿父您能避开风口浪尖,安心养伤,二则……正好看看,京城里,还有哪些牛鬼蛇神会跳出来。”
萧擎看着女儿,眼中满是骄傲赞叹:“好!就依你之言!”他顿了顿,想起一事,眉头微蹙,“今日城门之事,我略听萧武提起,谢太傅他……”
提到谢辞玉,萧揽月脸上的轻松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
“他手持御令,解了围。”她语气平淡,“但此事蹊跷,他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御令绝非临时能请到,他像是……早有准备。”
前世那枚悬挂在狄戎首领腰间的双鱼玉佩,如同毒刺盘踞在她心头。谢辞玉今日的相助,非但不能让她安心,反而让她更加警惕。
“谢辞玉此人年纪轻轻就官至太傅,心思不可谓不深沉。他今日出手,无论目的为何,我萧家都欠他一个人情,何况你二人早有婚约,就更为微妙。月儿,在京中,与他打交道,需万分谨慎。”
“女儿明白。”萧揽月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寒意。
三日后,深夜,镇北将军府后院一处隐蔽角门。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然驶入,直接进了内院。萧揽月早已安排了心腹接应,萧擎被秘密安置在一处极为隐蔽的院落养伤。除了萧揽月和几个贴身老仆,府中上下无人知晓将军已然回府。
与此同时,‘镇北将军萧擎在京郊落鹰涧遭遇悍匪伏击,亲卫损失惨重,将军本人下落不明’的消息,在刻意的推波助澜下,瞬间传遍了京城,在朝堂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左相一系难掩幸灾乐祸,暗中动作不断,试图扣罪名、安插人手。而几位与萧擎交好的老将则忧心忡忡,多次上书请求增派人手搜寻。
而处于风暴边缘的以谢辞玉为守的保皇党则冷眼旁观这一切。谢辞玉更是每日按时上朝、入值文华阁,神情淡漠,仿佛那日城门口的出手相助只是随手为之,对后续风波不置一词。
风暴眼中,一道宫中口谕,传到了镇北将军府——陛下召见萧揽月。
萧揽月心知这是敲打与试探。她换上素净裙衫,神色平静地随内侍入宫。
太极殿内,檀香袅袅。
永昌帝坐在御案后,锐利的目光打量着跪在下方的萧揽月,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威严。
“萧卿家之事,朕心甚痛。”皇帝缓缓开口,“京郊重地,竟有如此悍匪,着实可恨!朕已责令有司全力搜救,务必找到萧卿。”
“臣女代父亲,叩谢陛下隆恩。”萧揽月垂首,姿态恭顺。
“起来回话罢。”
皇帝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状似无意道:“朕听闻,日前你在西城门,动静不小?”
萧揽月依言起身,微垂眼帘,声音带着悲愤与急切:“回陛下,当日臣女接到北疆旧部拼死送出的密报,言及父亲回京路线恐有不妥,心中忧惧,情急之下欲出城接应,这才冲撞了城门守军……是臣女鲁莽,请陛下责罚。”回话中她刻意将密报二字稍稍咬重。
皇帝眼神微动,不置可否:“哦?密报?可知来源?”
“送信之人重伤不治,未能留下线索。”萧揽月应对从容,“臣女当时只忧心父亲安危,未及深究……如今想来,甚是后悔。”她流露出懊悔与后怕。
殿内静默片刻。皇帝的手指轻轻敲击御案,目光深沉。
“你一个女儿家,遇事如此刚烈,倒有几分萧卿的风骨。”皇帝语气听不出褒贬,“只是,终究有失体统。如今萧卿下落不明,你更需沉稳,莫要再授人以柄。”
“臣女谨记陛下教诲。”
又是一阵沉默。皇帝似乎思忖着什么,良久,才仿佛不经意般提起:
“说起来,你与谢卿的婚约,是先帝在位时便定下的。如今你年岁渐长,萧卿又……朕看,这门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萧揽月心中冷笑。果然!父亲生死未卜,皇帝不急着她寻父,反而急着落实婚约,无非是想用谢辞玉来牵制甚至吞并萧家势力。
但如今,她要查清真相,要护住父亲和萧家,就必须留在权力中心,接近谢辞玉这个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人物。婚约,是她最好的掩护和跳板。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情绪,再抬头时,脸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声音低了几分,带着女儿家的羞赧与顺从:
“陛下……陛下所言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是先帝恩典。父亲如今……音讯渺茫,臣女心中惶然,一切……但凭陛下做主。”
这番姿态,与她平日形象大相径庭,俨然一个骤然遭逢大变、失了依靠、只能听从安排的孤女。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他需要的是一个能被掌控的,又属于萧家的女儿。
“嗯,你能如此想,甚好。”皇帝语气缓和,“谢卿是朕之股肱,才华出众,品性端方,必不会委屈了你。若寻不回萧卿,朕便亲自为你二人主婚。”
“谢陛下隆恩!”萧揽月再次跪下,叩首谢恩。垂下的眼眸里,却是一片冰冷的决然。
走出太极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萧揽月微微眯起眼,看着重重宫墙,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的弧度。
今世,她提前入局。只是这一次,她绝不会再为人棋子。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而第一步,便是要好好会一会她这位未来的……夫君了。
文华阁偏殿内。
谢辞玉端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份北疆舆图,目光却并未落在其上。窗外天色渐暗,殿内已点起了灯烛,跳跃的火光映在他清隽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明明灭灭。
一名身着常服、气息沉稳的护卫谢安悄无声息地步入,低声禀报:“主上,萧小姐已出宫。宫中传出消息,陛下……已当面向萧小姐提及婚约,萧小姐……应下了。”
谢辞玉没有立刻回应,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他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只有案头灯烛的火焰,因他骤然停滞的呼吸而微微晃动了一下。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终于,谢辞玉极轻极缓地动了一下。他抬起手,指节修长分明,指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慢慢探向手边那盏早已微凉的茶,动作看起来似乎依旧从容优雅。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的瓷杯边缘时……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殿内骤然响起,格外刺耳。
上好的白瓷茶杯摔落在光洁的地面上,瞬间四分五裂,冰冷的茶汤和茶叶溅开,洇湿了他官袍的衣摆,也溅上了他苍白的手背。
谢安心头一跳,猛地抬头,却见谢辞玉已经收回了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谢辞玉甚至没有去看地上的狼藉,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北疆舆图上,声音是一贯的平淡清冷,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是莫名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护卫,能感觉出来主子的心情似乎很好……还似乎带着一些莫名的紧张和羞赧。
“她……什么反应?”
护卫思索了片刻,将宫人所述的萧揽月略带害羞的姿态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话音刚落,护卫本以为主子会更为高兴,可是谢辞玉忽然沉默了下来,刚刚那一丝微弱的雀跃,仿佛是他的幻觉。
“罢了。”
他叹了一口气,默了默,又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吩咐下去,备礼。按……最高规格。”
谢安压下心中的疑问,连忙躬身:“是,属下明白。”他迅速清理了地上的碎片,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殿门掩上。
当沉重的殿门彻底隔绝了内外,文华阁内再次只剩下谢辞玉一人时,他终于缓缓地、缓缓地靠向了椅背。
殿内烛火通明,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孤寂而沉默。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西城门前,萧宴宁执剑立马、明艳张扬的样子。
许久,一声低不可闻的、仿佛带着血气的叹息,逸出他淡色的唇瓣,消散在空寂的大殿里:
“阿月……”
后面的话语,模糊不清,或许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这两个字背后,究竟承载了怎样沉重而汹涌的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