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从四面八方包裹上来。
萧揽月想动一动手指,却发现连抬起眼皮都已格外困难。
周围遍布折断的战旗,还有兵刃刮过铠甲的刺耳摩擦,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战士还是百姓濒死的呜咽……
而在她左胸下方,那支穿透她胸骨而出的箭镞,正冰冷地攫取着她所剩无几的生机。
视野尽头,是暗沉沉的天空,映着下方烧焦的营寨残骸,一片死寂的狼藉。
败了……
朔风关一役,一万赤焰军尽数覆灭,她的赤焰军,竟落得如此下场。
那精准到令人胆寒的伏击直击一个事实——军中有内鬼。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就在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她看见了在北狄首领的腰间,一枚羊脂白玉雕成的双鱼玉佩。
温润的光泽,即使在血色与烽烟浸染下,也依旧透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洁净。那鱼的形态,每一片鳞甲,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那是她的未婚夫谢辞玉的贴身玉佩!
昔日圣上为表其功绩,特赐此玉佩做嘉奖,全天下只有这一枚。
怎么会……
一股比箭伤更锐利、更冰寒的痛楚,猝然贯穿心脏。
是他?
竟是他?!
可是……为什么?
谢辞玉……
还未等她想明白,无边无际的黑暗终于彻底吞噬了她。
……
“小姐?”
“小姐您醒了?”
清脆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女声,像是一根针,戳破了那厚重粘稠的黑暗。
萧揽月猛地睁开眼。
入目不是阴沉的战场天空,而是绣着缠枝莲纹的杏子黄帐顶,空气里弥漫着清浅的安神香气息,温暖,干燥,安全得令人几近恍惚。
然后,她猛然坐起!
动作牵动了身体,却并无预想中的剧痛。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胸,没有箭伤,没有血迹,只有柔软的中衣妥帖地覆着。双手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兵器留下的薄茧,却完好无损。
这不是朔风关。
这是……她在京城的镇北将军府邸。
刚巧,她记得这时候。此时她刚因在校场“失手”重伤了左相麾下一名纵马踏伤百姓的跋扈都尉,被左相一系参了个“桀骜不驯、目无尊上”,陛下和稀泥,勒令她回京“静思己过”,实则已被变相软禁在京三月有余。
而这时,这时父亲还未出事……
心脏在胸腔里失控地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膛。
她猛然起身,未曾受伤的四肢百骨带来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眩晕。
大丫鬟云舒看着她激动的神情,有些关心的问“小姐可是梦魇了?今日天气正好,库房新送来了几匹流光锦,正好……”
“今日是何年月?具体时辰!”
萧揽月猛地打断她,声音因巨大的惊悸而显得异常沙哑尖锐。
云舒被吓了一跳,但还是稳住心神答道:“回小姐,是永昌十七年,三月初七。眼下……眼下刚过卯时正刻不久。”
三月初七!卯时!
萧揽月脑中“嗡”的一声巨响,仿佛有惊雷炸开,全身的血液瞬间逆流,脸色煞白如纸,连指尖都冰凉一片。
就是今天!
前世今日,午时前后远在北疆的父亲萧擎因狄戎暂时退兵,边境稍安,又实在思念被羁绊在京中的独女,归心似箭,便先于大军班师,只带了数十名心腹亲卫,轻装简从,抄近路小道,想尽快赶回京城,给她一个惊喜。
可却在京郊西北约七十里处的落鹰涧,遭遇不明身份的强匪伏击,苦战不退,最终……全军覆没,尸骨无存!
噩耗传回京城,已是三日之后。她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连一片衣甲都未能寻回!
镇北军的脊梁,她的父亲,就在她被困京城、无能为力之时,轰然崩塌!
不能再等!一刻也不能!
她掀开锦被,赤脚踩在冰凉刺骨的地面上,厉声喝道:“云舒!更衣!备马!要快!”
“小姐,您这是……您要去哪儿?早膳还没……”云舒被她眼中从未有过的、仿佛凝结了北地万年寒冰的杀意与急迫骇住,语无伦次。
“快去!”萧揽月已如一阵风般冲到衣柜前,看也不看那些华丽的裙衫,一把扯出一套便于行动的骑装,动作迅疾得近乎粗暴地往身上套,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却异常稳定地系紧每一个扣绊。
“让我爹留下的亲卫队长萧武,立刻点齐我们府上所有能动的护卫,全部轻甲,配备双马,携带弓弩、拿好火统以及三日干粮和伤药,一炷香内在校场集结待命!”
她必须立刻出城!必须在父亲踏入死亡陷阱之前赶到落鹰涧!七十里路,快马加鞭,或许还来得及!
云舒见她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不敢再多问一个字,慌忙跑出去传令。
闺房内只剩下萧揽月一人。她强迫自己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压下那几乎要烧毁理智的焦灼与恐惧。
她走到梳妆台前,看也不看那些珠钗环佩,只用一根简单的银簪将长发利落束起,毫无女儿家的娇态,只有属于军人的干脆利落。
然后,她拿起那柄陛下当年特许她带入京中、象征着镇北军荣耀的佩剑“惊鸿”。
冰凉的剑鞘入手,熟悉的重量让她狂跳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瞬。指尖拂过剑柄上粗糙的防滑纹路,前世父亲惨死、自身被叛、谢辞玉那枚染血玉佩的景象,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交错闪过,带来一阵阵窒痛般的痉挛。
内鬼……狄戎…………还有那枚玉佩背后,她所谓的未婚夫谢辞玉……
无数线索和疑团如同乱麻,但现在,没有任何事情比救父亲更重要!任何试图阻拦她的人,都是敌人!杀无赦!
她眼神骤然锐利如出鞘的惊鸿剑,再无半分迷茫。
收拾停当,她旋风般冲出闺房,穿过抄手游廊,步伐迅疾而稳定,直奔前院校场。萧武已带着五十余名萧家护卫集结完毕,人人面色沉凝,甲胄在身,刀弓齐备,肃杀之气弥漫开来。这些都是跟随父亲出生入死的老兵,对萧家的忠诚毋庸置疑。
“小姐,人马已齐!双马、弓弩、干粮、伤药均已备好!”萧武抱拳,声音沉稳,眼神坚定。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为何如此兴师动众。
“好!”萧揽月目光扫过一张张坚毅的面孔,心中稍定,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目标,京郊西北七十里,落鹰涧!全速前进,途中不得停留!走!”
她一夹马腹,骏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了镇北将军府侧门。五十余骑紧随其后,蹄声如雷,踏碎了京城清晨的宁静。
但即使如此着急,萧揽月仍不忘嘱咐士兵避开百姓。百姓商贩虽然疑惑,却并不害怕,只是窃窃私语,不解这镇北将军府的小姐为何如此杀气腾腾。
萧揽月一边控马疾驰,脑中一边飞速运转。从京城到落鹰涧,官道平坦但需绕行,路程约八十余里;
小路虽险峻难行,但距离缩短至七十里左右。父亲前世走的是小路,伏击也发生在小路。她必须也走小路才能赶上!
然而,刚冲到西城门口,队伍却被早已得到消息、严阵以待的守城侍卫层层拦住。刀枪出鞘,箭弩上弦,气氛瞬间紧绷。
“站住!何人敢在京城纵马疾驰,冲击城门?!”守城校尉按刀而立,面色冷硬,眼神闪烁,显然早已等候多时。
萧揽月猛地勒住马缰,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她强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焦躁怒火,亮出身份,声音冰寒:“我乃镇北将军府萧揽月!有十万火急之事需立刻出城!速速让开!”
那校尉却寸步不让,甚至挥手让更多士兵涌上前,彻底堵死了城门通道,语气强硬:“原来是萧小姐。抱歉!上峰有令,今日若无兵部勘合手令或宫中特许令牌,任何人不得擅出西门!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谋逆?!
萧揽月瞳孔骤缩,心底一片冰冷。
果然!果然是有人算计好了!故意卡在这个父亲遇伏的关键时间点,利用京城的规矩来阻拦她救援!是谁?谢辞玉?还是政敌左相?还是那隐藏在更深处的、与狄戎勾结的黑手?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在剜她的心!父亲在落鹰涧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她脑中急转。硬闯?城门守军数量不少,且占据地利,一旦动手,坐实“谋逆”罪名,不仅救不了父亲,整个萧家都可能万劫不复。讲理?对方明显是奉命刁难,绝不会通融。找谁求助?京城之中,谁能在此刻帮她?兵部?三皇子的人可能更多。宫中?来不及了!
“我父镇北将军乃国之柱石,正于边关浴血奋战!我出城是为紧急军情!尔等安敢以谋逆相挟?!速速让开,否则,延误军机,尔等担待不起!”她“锵啷”一声拔出惊鸿剑,剑尖在晨曦中闪烁着幽冷的光泽,直指那校尉,周身凌厉的杀气毫不掩饰地席卷开来。
五十萧家护卫也同时“唰”地拔刀出鞘,雪亮的刀锋映照着士兵们惊疑不定的面孔,气氛瞬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守城士兵们被这阵势骇得下意识后退半步,手心冒汗。但那校尉显然得了死命令,脸色发白,却依旧咬牙硬撑:
“萧小姐!末将……末将也是奉命行事!皇命难违!您若执意硬闯,就休怪末将……按律办事了!”他身后,弓弩手已然张弓搭箭,瞄准了萧宴宁一行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冲突即将爆发的瞬间,一阵不急不缓的马蹄声,伴随着清脆的銮铃,自身后传来。
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清越冷冽、仿佛能抚平一切躁动的嗓音:
“何事喧哗?阻塞城门,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