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天色未明。
摇光殿内,谢知非已然准备就绪,面前整齐地摆放着两套行头:一套是泉安平日常穿的内侍服,另一套则是找小福子借的灰色旧袍子,看起来活像某个落魄府邸里老管家穿了几十年的压箱底货。
“殿下,您……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泉安看着主子这离谱的装备,一个头两个大。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谢知非语气沉痛而坚定,利落地脱掉自己的衣服,三两下就将那套内侍服套在身上,尺寸竟意外合身。
他动作熟练地将布带扎紧,显然前世没少干这种偷溜出去的事儿,肌肉记忆还在。
接着,他拿起桌上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那套“老头袍”和一些散碎银两,对着铜镜照了照,自觉毫无破绽。
“看,怎么样?”他华丽的转了个身,颇为自信地看着泉安。
泉安看着眼前这个活像个小偷似的殿下,嘴角抽搐了一下,违心道:“……殿下风姿……独特,定然无人能识破。”
谢知非满意地点点头,将那个小包袱紧紧系在腰间,又递给泉安一个“你懂的”眼神。
泉安会意,苦着脸抱来一床被子,熟练地塞进谢知非的锦被里,弄出一个人形轮廓,远远看去,仿佛殿下还在安睡。
“摇光殿就交给你了!若有人来,就说我伤心过度,尚未起身!”谢知非压低声音嘱咐。
“奴才明白,殿下您千万小心!”
“好好看家!”
说完,他就灵活地闪出殿门,借着廊柱和花木的阴影,熟门熟路地朝着皇宫西北角一处废弃宫苑摸去。
五殿下前世二十年可不是白活的,他对宫中侍卫巡逻的路线和换岗时间了如指掌,那条路偏僻冷清,这个时辰几乎无人走动。偶尔有早起洒扫的粗使宫人远远看见他低着头匆匆而行,也只当是哪个宫里办事的小太监,不会起疑。
七拐八绕之后,他果然一路平安的来到一处宫墙下,杂草丛生中,有一个被藤蔓半遮掩的狗洞。前世他年少贪玩,曾无意中发现此地,偷偷溜出去过几次。
谢知非左右张望,确认无人,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先将那个小包袱从洞口塞出去,然后颇为熟练地从那狭小的洞口钻了出去。
宫墙外是一条僻静的死胡同。
不一会儿,狗洞的另一头就钻出了个四下张望的脑袋,脑袋的主人见安全出洞,迅速爬起,拍打掉身上的尘土草屑,立刻打开包袱,手脚麻利地换上那身灰色旧袍,再从包袱里摸出事先准备的几缕花白假胡须,快速粘在脸上。
再次对着墙角积水洼模糊的倒影照了照。他满意地点点头,清了清嗓子,试着弯下腰,咳了两声,用一种略显苍老的声音自语道:“嗯……这样应该成了。”
整理好衣冠,谢·老管家·知非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地走出了死胡同,顺利混进了人流。
“老头”正埋头赶路,心中还在盘算着金丝楠木与柏木的优劣,忽闻前方传来净街的呵斥与清脆的铃声。他心头一凛,下意识地缩肩低头,将自己隐在路旁行人的身影之后。
只见公主府的仪仗车队煊赫而过,华盖香车,护卫森严。车窗帘幕低垂,虽未见其人,但那通身的威仪与风中萦绕的淡淡檀香,无不昭示着车内之人尊贵的身份。
做贼心虚的谢知非立刻屏住了呼吸,生怕被公主府的人给认出来,直到车队远去,他才敢悄悄抬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汗。
“那是长公主殿下的车驾吧?真是气派!”
姑姑这是要去哪儿?
“这是往永宁寺方向去吧?听闻殿下近日都要在寺中静修礼佛呢。”
“永宁寺?哎,听说弥藏法师要开坛讲经了,难怪……”
路人的低声议论随风飘入他耳中。
永宁寺?礼佛?
这几个字如同暮鼓晨钟,敲在了谢知非混沌的心上。
他停下脚步,望着车队消失的方向,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他想起自己这莫名其妙的重生,想起与裴旷前世刻骨铭心的恩爱、今生阴差阳错的孽缘,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
他这一生,或者说这两世,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他此刻顶着这副可笑的伪装,行走在这熟悉的郾都街道上,究竟哪一刻是梦,哪一刻又是醒?
他谢知非何德何能,能得此逆天机缘?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运转,自有其规。他这不合常理的重生,是天道出了纰漏,还是……冥冥中真有某种天意,给了他这次机会?
人力有时尽,天道渺难寻。这些问题,已非他所能参透。他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挣扎得越狠,缠绕得就越紧。
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红尘之外的答案。
他要去问问佛祖,问问这漫天神佛,这颠倒迷离的究竟是何因果?为何让他记得前尘,却给他一条绝路?
念头及此,他又想起了裴旷。前世那般深重的缘,今生却落得这般惨淡,连靠近都成了对方的负累,眼看便要阴阳两隔……若此生果真无缘,那他跪在佛前,是否还能虔诚地祈愿一个来生?
不求富贵荣华,只求一个寻常巷陌,一对平凡夫妻,一世安稳相守。不论如何,总得有个缘由,总得……有个盼头。
他用力甩了甩头,将这些玄之又玄的思绪都一股脑的压了下去,今世都还没有结局呢,胡思乱想什么。
买棺材要紧!
他重整旗鼓,再次朝着西市赶去。
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谢知非一头扎进了西市,开始了他艰辛的“选棺之旅”。
他几乎是逛遍了西市大大小小的棺材铺,从气派的“万年坊”到华丽的“老木记”,那挑剔劲儿,堪比世家贵女选嫁衣。直把几家店的掌柜伙计都折腾得叫苦不迭,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客人,这老头买个棺材跟选妃似的,这不好那不行的,这世上怕是没有一口能让他称心如意的棺木了。
“这口柏木的,纹理不够匀称,不行。”
“这口杉木的,味道有点冲,他……他闻不惯。”
“这口倒是楠木,可这雕工……太俗气了,配不上我夫……”话到嘴边,夫君还未脱口,他硬是山路十八弯的给转了回来,“我家夫人的宝贝儿子。公子定然不会喜爱。”
“尺寸?掌柜的,你再量量,一定要足够长!公子身量很高的!”
一家,两家,三家……不是嫌木料不好,就是嫌做工粗糙,要么就是觉得样式不够雅致。
一看就是没钱还事多,也不知道是哪家穷少爷英年早逝,把这老头放出来作妖。这种瘟神自然是让店家避之不及,恨不得早点送走,能挑上就怪了。
日头渐高,谢知非走得腿脚发酸。难道偌大个郾都,竟找不到一口配得上他与裴旷的棺材吗?
好在,他快要绝望时,一位好心的掌柜被他烦得不行,给他指了条明路,在西市最偏僻的角落里,还有最后一家名为 “归朴斋” 的老店,可以碰碰运气,就是不太起眼,得好好找找。
掌柜的还说,要是这家再不成便是真的不成了,郾都再也没有另一家棺材铺子能经得起他这般挑剔了。
谢知非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拖着酸软的腿,一块牌匾一块牌匾的摸过去,终于摸到了那家藏在深巷中的“归朴斋”。
这“归朴斋”店面不大,门脸古朴,谢知非一时觉得那掌柜的可能对“不起眼”这仨字有些误解,这何止是有点不起眼啊,混迹巷野里简直是与世隔绝了好嘛。
停在门口,谢知非脑海里不合时宜地闪过了一个画面,那已经是前世了,裴旷将他圈在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笑着说:“等我们老了,就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旁的都不要紧,唯独那安身的棺木,可得提前备好。”
那时的他听得不乐意,回身嗔怪:“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
裴旷低笑,手臂收得更紧,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语气认真地补充:“要挑做工好点的,木材要扎实,躺着才舒服。”
当时的祝良辰还笑嘻嘻插话,“离曜,听见没?你们世子爷吩咐了,要双人棺,挑好的买!不要耽误了人家比翼双飞!”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又迅速退去,谢知非苦笑着摇摇头,将那份不合时宜的甜蜜与酸楚强行压下。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店内光线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的木香和漆味,与外界的喧嚣隔绝开来。
一位身材略显富态的老掌柜立刻迎了上来,笑容可掬,并未因他衣着普通而怠慢:“贵客临门,快请进!百年老店,寿材齐全,小店虽陋,木料工艺却是从不敢马虎的,不知贵客想要什么样的?单人的还是双人的,小店应有尽有?”
谢知非一进门,就压低着伪装出的沙哑嗓音对掌柜说:“掌柜的,贵店可有上好的……嗯……”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文雅地表达“我要给我未来死掉的夫君买棺材”,卡壳了一下。
这一卡壳不要紧,谢知非视线刚好就在这卡壳的间隙被店内一个挺拔的身影吸引了过去——玄色劲装,腰佩短刃,不是裴旷那个近卫离曜又是谁!
离曜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一口厚重的金丝楠木棺椁前,身后是东摸摸西看看、一脸新鲜的祝良辰。
谢知非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想缩到旁边的棺木后面去,生怕被认出来。他慌忙低下头,用宽大的袖子半遮住脸,内心哀嚎:“他怎么阴魂不散!这都能碰上,可千万别把我认出来啊!”
他这边紧张得手心冒汗,那边的离曜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见是个缩头缩脑、举止怪异的老者,便不再关注,根本没把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老头和“风华绝代”的五皇子联系起来,继续专心致志地敲起了棺木。
一旁的祝良辰更是诡异的要躺进去亲身试棺。
真是活见鬼了!
谢谢观阅[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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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天命茫求索无门,归朴斋狭路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