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闸门缓缓打开,时光倒流至多年以前。
裴澈的童年,始终与消毒水的气味和医院的苍白墙壁纠缠在一起。
由于早产,他像一株未曾足月便被迫离开温室的幼苗,先天不足,体质羸弱得惊人。寻常孩童奔跑嬉闹的春风,于他而言却可能是引发一场高烧的元凶;旁人无所觉的细微温差,便能让他缠绵病榻数日。
他的人生序曲,是由频繁的住院、无尽的药片和手背上密集的针孔谱写的。
这般孱弱的身体,自然无法像其他孩子一样顺利进入幼儿园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
于是,母亲沈轻虞为他请了家教,在这座空旷如城堡的别墅里,教他识字读书。偌大的宅邸,常常静得只剩下家教老师平板无波的讲课声,以及他自己偶尔压抑的咳嗽声。
彼时裴家的生意正值鼎盛,父亲裴怀安和母亲沈轻虞仿佛是两台永不停歇的精密仪器,为了维系裴氏的庞大商业版图,在天上飞来飞去,满世界出差是家常便饭。
他们常常十天半个月不见踪影。
姐姐裴娜年长他十岁,早已进入寄宿学校,只有逢年过节,或是某个家庭成员的生日、纪念日,这栋冷清的别墅才会短暂地拥有几分人气。
其余漫长的时光里,裴澈就像是被遗忘在华丽角落里的影子,独自守着空荡荡的房间。
他清楚地知道,父母是爱他的。
他们为他提供最优渥的物质条件——生病永远住在医院最顶级的VIP套房,聘请的家教无不是出自名校。
他们用金钱和资源为他构筑了一个坚固的堡垒,抵御外界的风雨。
然而,那时候小小的他,最渴望的并非这些。
他渴望的是一个温暖的、持续的怀抱,是一句睡前温柔的安抚,是能填补这无边寂静的陪伴。这种情感的匮乏,像是一种隐秘的饥渴,啃噬着他幼小的心灵。
正因如此,当负责照顾他的李阿姨,在某次父母离家后,带着一种混杂着怜悯与试探的神情,提出“你跪下学几声狗叫,阿姨就抱抱你”的要求时,年仅三岁的裴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照做了。
他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稚嫩的“汪汪”声,于他而言并非屈辱,而是一种能换取片刻温暖的仪式。
当李阿姨履行诺言,将他搂入那个带着油烟和廉价雪花膏气味的怀抱时,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被需要、被“爱”着的错觉。
这错觉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支撑着他干涸的心田。
然而,这虚假的温情很快变了质。
李阿姨的要求逐渐变得过分,从最初的言语戏弄,发展到暗地里的掐拧、辱骂,乃至拳打脚踢。
她总是精准地选择肚子、胳膊、大腿内侧这些被衣物严密遮盖的部位下手。
三岁的裴澈,细嫩的皮肤上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青紫。
可每当父母风尘仆仆地归来,问起他过得好不好时,他总是抿着苍白的嘴唇,轻轻摇头,从不曾吐露半分真相。
因为李阿姨威胁过他:“要是让你爸妈知道,我就再也不抱你了,你就永远是一个没人要的小孩。”为了那短暂且扭曲的“拥抱”,他选择了沉默和忍受。
忍耐,成了他最早学会的生存技能。
五岁那年,一个沉闷的午后,他被李阿姨用一根柔软的皮鞭抽打了整整一下午。火辣辣的疼痛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噬咬着他的神经。他蜷缩在角落,汗水与泪水混杂着浸湿了衣领。
那一刻,一个早熟而绝望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滋生: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谁真正需要他,也没有谁会在乎他。
或许就算自己某天真的被打死了,忙于事业的父母也只会短暂地悲伤,然后将加倍的爱倾注在优秀的姐姐身上吧。
就连死亡,大概也只会是悄无声息地发生在这座空旷别墅的某个房间里,无人知晓。
他变得越来越孤僻,像一只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的蜗牛。
同时,他的忍耐力也达到了惊人的地步。
起初挨打时,他还会躲起来偷偷掉眼泪。
到后来,当疼痛降临,他甚至能扯动嘴角,发出低低的、令人费解的笑声。
因为李阿姨说过:“你要是笑着不哭,阿姨就多抱你一会儿。”疼痛与“奖赏”被扭曲地联系在一起,笑容成了他换取那片刻虚假温存的工具。
这漫长而黑暗的虐待,最终以一种惨烈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七岁那年,或许是对温暖的渴望压倒了对疼痛的恐惧,裴澈在一次李阿姨心情稍霁时,鼓起勇气,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主动张开手臂想要拥抱她。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却激怒了李阿姨,或许是她心烦意乱,或许是她误解了什么,她猛地一把将他推开。
瘦小的裴澈站立不稳,惊叫着从三楼的楼梯口滚落下去。
天旋地转间,撞击声接连不断,浑身上下陈年的、崭新的伤口仿佛在这一刻齐齐苏醒,发出尖锐的哀鸣。剧烈的疼痛瞬间淹没了他。
他被紧急送往医院。
这一次,除了因滚落楼梯造成的右腿和左胳膊严重骨折外,医生更是在他瘦弱的身体上,检查出了遍布四肢躯干、新旧交错的无数伤痕——那是长达数年虐待的铁证。
父亲裴怀安闻讯震怒,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浑身是伤的儿子,他生平第一次失控,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报警。
李阿姨最终被警察带走,受到了法律的制裁。
这一次,裴澈在医院住了大半年。
身体的骨折需要时间愈合,而心理的创伤却无人能见。
李阿姨离开了,那个会打骂他、但偶尔也会给予他扭曲拥抱的人消失了。
他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正常”的轨道,父母在事发之初陪伴了他几天,但随着他病情稳定,他们又逐渐回到了忙碌的工作中。
病房重新变得安静,窗外的阳光明明媚媚,却照不进他心底那片重新蔓延开来的、冰冷的荒芜。
世界,仿佛再次将他独自遗弃。
就在裴澈觉得世界将永远冰封于病房的苍白与寂静中时,苏婉像一道猝不及防的春光,莽撞又明媚地闯入了他的世界。
她因为爬树摘果子摔伤了胳膊,也住进了这家医院的VIP区,病房恰好就在他的隔壁。与他这里的门庭冷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苏婉的房间里总是洋溢着欢声笑语。
她的母亲林秀雅女士,总是穿着剪裁合体的旗袍,身姿优雅,带着温软的糕点和新奇的玩具来看她;她的父亲苏振邦先生,即便一身挺括的黑西装难掩商海沉浮的威严,在女儿病床前也总是满脸慈爱。
最常来的,是她的哥哥苏豫,一个半大的少年,却有着超乎年龄的耐心,他会细致地给苏婉辅导功课,将苹果削成乖巧的小兔形状,用低沉温和的嗓音讲述书里的故事。
裴澈透过虚掩的门缝,或是在走廊擦肩而过时,悄悄看着这一切,心底滋生出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
住院的日子终究是无聊的,尤其对于天性活泼、耐不住寂寞的小苏婉而言。
胳膊稍有好转,她便成了VIP楼层里一只翩跹的蝴蝶。
那天,午后的阳光斜斜洒入走廊,裴澈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颗小脑袋探了进来,随即,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身影溜了进来,像一只灵巧的猫。
她走到他床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浑身上下缠满绷带只露出一双漆黑眼眸的男孩,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你好啊,木乃伊先生!我叫苏婉,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
那是裴澈第一次被同龄人如此直接而友善地搭讪。
他愣住了,甚至忘记了伤口的隐痛,有些艰难地转过脸,对上那双清亮得如同山涧泉水的眸子。
苏婉很漂亮,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得如同橱窗里最昂贵的芭比娃娃,尤其是她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整个昏暗的病房都被瞬间点亮了。
紧张让他的心跳漏了几拍,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叫裴澈,很高兴认识你……”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陌生的暖流仿佛冲破冰层的春水,倏地涌遍全身,连指尖都微微发烫。
“裴澈啊,那我以后就叫你阿澈了!”苏婉的声音软软糯糯,像刚出锅的棉花糖,甜而不腻,“你可以叫我婉婉,我家里人都是这么叫我的。”
“好,婉婉。”裴澈忍着牵动伤口的疼痛,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好让自己能更正式地与她对视。
苏婉注意到他枕边的空寂,大方地将一直抱在怀里的棕色小熊塞了过去:“看你一个人睡觉挺孤单的,让我的小熊陪你吧!它可能干了,会赶走噩梦哦!”
那只绒毛柔软、带着淡淡奶香的小熊,安静地靠在裴澈的枕边。
这是他漫长而灰暗的童年里,收到的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礼物。一股酸涩又甜蜜的情绪涌上鼻腔,他声音沙哑地道谢:“谢谢你。”
傍晚的霞光开始给窗外的天空染上色彩,苏婉看了看窗外,有些不舍地说:“我哥哥要来看我了,我们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