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茅屋里,孩子们放了学,鱼群般涌出门归家去了。衣着简朴的沈知之望着孩子们蹦蹦跳跳的远去的身影,神色安宁。
她收拾起台面的书本,关好门,对门外等着她的小月温柔一笑。
数月以来,沈知之尝试过敲开许多私塾的大门,每次都被拒之门外。
后来有一家曾经拒绝过她的私塾再次找到她,她欣喜若狂,却被告知书塾缺一个浣衣女,她愿意的话可以来。
那时她连基本的温饱都成问题,轮不到她来挑拣,洗衣服这样活计对她而言也是雪中送炭。
可她郑重地对来找她的人鞠躬道谢,然后拒绝了对方。
因为金桐的事迹流传,不少人家开始重视女儿的学业,女儿不方便送入私塾,便招夫子上门。她听到消息去碰过运气,却是屡屡碰壁。
再后来,她去镖局门口给人代笔写信,日进微薄,最后饿得晕倒在镖局门口,遇上了好心的小月一家。
小月家里的情况也不算好,家徒四壁且父亲抱病。沈知之醒来后吃了一顿饭便不愿叨扰,小月却抱着她的胳膊不让她走,请求她教自己读书认字。
沈知之这才恍然惊觉,自己竟一直向上求取,忽视了底层百姓家。
小月这样的孩子比私塾的学生和大户人家的女儿更需要她。
日头正当午,小屋升起袅袅炊烟,小月推开门,“爹,娘,我们回来了!”
小月娘在灶边忙活,闻言扭过脖子对归来二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道:“累了吧,吃饭!”
小月放开沈知之的手,去里屋扶爹下床,沈知之找了块抹布擦桌子,而后去捡碗筷。
做完这些,饭菜就都上桌了。
沈知之扫了眼吃饭的木桌,坐在了一道深绿色的叶菜前。
小月爹是个沉默的汉子,在饭桌上更加沉默。
小月娘却是开朗的性格,把自己跟前的肉菜和沈知之跟前的素菜掉了个位置,问她累不累。
沈知之答道:“不累的,我很喜欢孩子们。”
“不累就行,你身子骨弱,千万别勉强自己,可别再晕了。”小月娘说道,又分别给小月爹和小月夹了一筷子肉,“太久不做荤菜了,不知道失没失手艺。”
沈知之教小月识字的事很快传出去,很多像小月这样的孩子也想要读书认字,并且他们的爹娘受到小月爹娘的影响,对孩子读书这件事也没那么排斥了,只是说不许耽误干活。
小月便每天在那间茅屋里给孩子们上课,已经小半个月了,桌上唯一的肉就是其中一个孩子的娘送来的。
小月爹把肉扒进口中,却说:“我不爱吃肉。”
小月却是很久没吃到肉了,吃得喷香,闻言疑惑道:“爹,你以前不总说不吃肉干活没力气吗?今天怎么又不爱吃了?”
小月爹有些窘迫地看了一眼沈知之,训斥小月道:“筷子伸远点儿,别光盯着眼皮子底下。”
“知道了。”小月小声哝咕,听话地去夹野菜吃。
小月爹这才算满意,空口将碗底的米饭大口扒完,一言不发地回屋里躺着了。
本来还算开心的小月察觉到爹情绪的低沉,端着碗的手悬在半空,无助地看着她娘。
小月娘却好像没受影响,笑道:“沈姑娘帮我看着妮儿,我进屋瞅瞅她爹又犯啥病。”
沈知之只好点点头。
屋子里,小月爹脸冲着墙,弓着身子侧躺,只留一个后脑勺。小月娘上去拍他,没反应,便问道:“心里不爽利了?”
依旧没反应。
小月娘继续道:“我还不知道你啊?你觉得咱占了沈姑娘的便宜,没面子。我可跟你说明白,沈姑娘不是小心眼儿的人,你别在心里瞎编排人家。”
“你瞎说。”小月爹总算愿意开口了,“我可没说沈姑娘不好。”
“那你在饭桌上整那一出,沈姑娘又不欠你的,凭啥看你脸子?”
“我没给她脸子看……”其实小月娘说得没错,他就是觉得没面子了,他们收留沈姑娘不图她啥,就是看她可怜心里不落忍,现今他自己,连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吃着人家送给沈姑娘的肉,他觉得自己这张老脸没地方搁。
小月爹翻身下床,道:“我去给沈姑娘道歉。”
“诶诶诶,你别去。”小月娘把小月爹按回床上,自打他病了,人消瘦不少,从前蛮牛一样的人,现在轻易就能被女人按住了。
“道什么歉,闹得更不好看。沈姑娘这次没跟你计较,你下次管好自己的脾气。”
小月爹垂丧着脑袋坐在床边不说话,小月娘知道他已经听进去了,便将这茬翻了篇。
“我说你病也快好利索了,成天窝在床上不是个事,起来多走动走动,看你现在吃饭跟猫舔食似的,还没咱家妮儿胃口大。”
“没气力。”
“没气力才更该动,动开了就有吃得多,吃得多就有气力。”
小月爹草草应了句:“知道了。”
灰布帘子被悄悄掀起一角,小月贼头贼脑地往屋里看,爹娘在屋里你一句我一句的,她怕他们再吵起来,他们吵了就过了,连累自己可就倒霉了。
他们两人之间还算风平浪静,小月放心地揭开帘子进屋了。她手里端着两个碗,上面盖着满满的肉和菜,几乎要端不住了,她叫道:“娘,帮我接着点儿。”
小月娘一看这两大碗就知是什么意思了,她自己捧着一碗,另一碗塞到小月爹手里。
小月爹道:“我不吃了。”
小月娘就料到得有这么一出,问他:“沈姑娘亲自盛的,你不吃?”
小月眼睛睁得圆圆的,“娘,你咋知道?”
“这个家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吗?”小月娘食指曲起刮了下小月的鼻梁,“把你爹的碗撤了,告诉沈姑娘他不吃。”
小月爹急了,护住碗,“我可没说。”
看他大口大口吃得香,小月娘欣慰地笑了。初夏的时候她家妮儿带回来一笔钱,他们没吝啬,全给她爹抓药看病了。一分钱一分货,贵的药确实有贵的道理,眼看妮儿她爹精神一天天好起来,人却还是整日怏怏的,她知道,他这是心气散了。
身上的病有药能治,心病又该抓什么药治?
她看在眼里,愁在心里,平日还得笑呵呵的,就怕他爷俩看出来。她不信世上有过不去的坎,人只要活着比啥都强,她对小月爹没啥要求,他倒了,她就顶上。
以前他怎么养活她们娘俩,现在她就怎么养活他。
吃过饭,小月爹主动提出去田里看看,小月娘自是欢喜地让他去,她自己则是带着小月和沈知之在院子里做工。
金桐一行人浩浩荡荡过来,最先发现他们的人是小月。
“姐姐?”小月打了好久的草鞋眼睛花,以为自己出现幻觉。她用手指揉了揉眼,再看的时候人也没消失,便扔下手里的东西,小炮弹般冲过去,被金桐张开双臂接住。
“姐姐,姐姐。”她叽叽喳喳地叫,像只欢喜的鸟儿。
姐姐帮助她,她没道谢,光顾着放狠话,最后稀里糊涂分开了。她很后悔,她一直都记得。
但在看清金桐身后来人,她的欢喜浇灭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戒备之心。
刘天霸叉着腿吊儿郎当地站着,不肖人说也看得出是地主家的恶霸。他身后三个人也面相不善,只是一个拎着衣物,一个拎着吃食,还有一个怀里抱两只鸡,一公一母。
刘天霸道:“小丫头片子变脸比变天快。”
“姐姐,干嘛带他来?”尽管小月知道金桐面前刘天霸掀不起浪,却还是忍不住小小地抱怨。
“说反了吧,是我带你姐姐来,没我她哪知道你住哪?”刘天霸越过院门口的两人,带着手下登堂入室地进了院子。
不知情况的小月娘如临大敌。
“没事。”沈知之低声对小月娘说了句,而后朝金桐走过去, “好久不见。”
“沈姐姐也认识姐姐?”小月左右看着两个人,头摇得像拨浪鼓。
其实金桐早也看见了沈知之,只是被小月霸占着没抽出空来和她相认。
“好久不见。”金桐回道,难怪小月看起来比初见活泼开朗不少,不再像被什么东西沉重地压着似的,多了小姑娘的朝气,这其中一定不乏沈知之的影响,她就是那样蓬勃生长充满韧劲的人。
苏礼明和苏景明也上前道:“沈姑娘。”
王盛宣的不高兴都写在了脸上,这又是哪来的沈姑娘?他们还有多少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
转头看刘天霸也一副状况外的样子,他心里好受了点儿,往他身边贴了贴。
沈知之对苏礼明兄弟两个行过礼,而后向王盛宣笑道:“王公子。”
王盛宣食指戳在自己鼻尖,不确定道:“我吗?”
“当然。”沈知之笑了笑,没再多解释。
这下就剩刘天霸是局外之人了,嫌他们几个碍眼,刘天霸大声道:“都让让,不着急闲聊,先让我那哥几个把东西送屋去。”
小月娘对他摆手:“使不得。”
刘天霸哪管她使得使不得,招手让手下进屋,小月娘上来拦,被他伸胳膊挡住。
“你别碰我娘!”小月急了,朝他冲过去,被他另一只手按住。
好好的事情弄得鸡飞狗跳,金桐正要警告他,却听一声暴喝:“放开她们!”
刘天霸闻声回头,被一个编筐直拍面门,仰面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