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路都费劲,还说是来帮他们的,老农才不信她。
“胡扯。”老农道,他手上还有农活,不再跟她耽误时间,“你们快点走,咱村不欢迎外人。”
老农态度强硬,看来三石村与何太守他们的矛盾已经超出他们想象。
软的不行,金桐只能亮明身份。
她从袖中掏出令牌,给老农看,“老伯,我们是监察院的人,来这就是为了解决你们的问题。”
老农当她是普通外乡人的时候态度还算和善,一听他们是什么监察院的,便不那么客气了。
拜何太守所赐,在三石村的人眼中,当官的就没好人。
他将垂在脚边的锄头横起来在胸前,强硬地阻挡他们:“管你们什么监察院不监察院的,一定又是姓何的狗官派来作践咱们的,快滚!”
彭昱和周子衡感觉到了危险,一人守在张学士身侧,另一人则试图上前保护金桐。
金桐听到身后动静,抬手制止了,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让他们在原处别动。
她稳住了心绪,哄着老农道:“老伯别恼,我们与那姓何的不是一伙。”
“你们明着不是一伙,背地里哪个不是官官相护,别废话,滚出三石村。”
老农虽然凶,但金桐发现他的抵触更多是对着苏礼明他们。
她一个年轻姑娘对三石村构不成威胁,青壮年才令他警惕。
想明白这一点,金桐拍了拍苏礼明的胳膊,道:“你在这别动,我自己过去和老伯说话。”
苏礼明自是不同意:“他们认了死理,你与他们说不通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常在地里与庄稼打交道的人不会是坏人,他们质朴勤劳,却没有得到好的对待,心里有怨念也是正常。我相信老伯不会伤害我。”
金桐试着往前走了两步,侧头对苏礼明道:“我去了,你在这等着。”
如她所料,老伯只是看着凶,不是随意伤人的人。
金桐独自走到他跟前,他没有过激的举动,只是有些不耐烦。
令牌还没收起来,被她攥在手里,她请求道:“老伯,可不可以带我去见村长?”
没等老农拒绝,她手腕翻转,掌心放着些碎银子。
老农脸上出现屈辱:“女娃娃少瞧不起人,今天就是把金蛋银蛋给俺,咱也不依。”
“老伯找我要这钱,我还不给呢。”金桐笑,“我呀,只是让老伯看看,我带了钱来,和村长商议补偿三石村的事。”
他能做到富贵不移,却做不到拒绝金桐说给村子的补偿。
他看看金桐的脸,又看看她掌心的碎银子,神情松动。
“你不骗咱?”
金桐乘胜追击:“只我一人去而已。老伯看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若事骗你,你就将我捆了丢出来。”
老农思索片刻,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便高声唤来几个青壮。
方才金桐就留意到,老伯拦路的时候,田里的人虽然都各做各事,但显然留了心在他们身上。
他们劳作之时,随着弯腰起身的间隙,都会往他们这边看上一眼。
他们不动,不是漠不关心,而是对老农放心。
金桐猜想老农在村子里应该是位说得上话的长辈,便直接提出了去见村长的请求。
“你们在这看着点儿,要是有什么不对的,直接绑了。”老农对青壮们交代道,也没刻意压低声音避着他们,反而刻意说给他们听,就像是在警告。
“尤其是这个。”他锄头点点苏礼明,“那几个无所谓,就他是个练家子,你们小心点儿。”
麦色皮肤的汉子们拎着农作的器具,郑重点头:“唐叔放心。”
被称为唐叔的老农对金桐道:“跟我来吧。”
废了一番口舌,金桐终于得以踏入三石村地界。
走在村间小路上,她沿途四处张望。
远处有一片焦黑的空地,周围的稻子都长势喜人,那片地却倏然凹陷进去,很是怪异。
金桐指着那片焦地问道:“齐峰他们干的?”
唐叔往那边看了一眼,哼道:“刚还装不认识,这会儿连人名字都说出来了。”
“是我说漏嘴了。”金桐坦笑认了,“方才是为了跟唐叔您套近乎,实在抱歉。现在您愿意相信我,我就没什么装下去的必要了。”
“咱又傻又直,不懂你们当官的心里那些弯弯绕。”
“唐叔过谦了。”金桐道。
“你别打岔。”唐叔道,“咱说的是实话,咱不聪明,但好歹活到半截入土了,看人还算准。”
他哼笑一声:“你这丫头长得乖,其实鬼精着呢。”
金桐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声问:“我有吗?”
“俺说得到底对不对,丫头自己心里有数。”
唐叔回头瞥她一眼,金桐这才注意到,唐叔浑浊的眼珠有一种猛兽般的锐利。
被这样的目光近距离直视着,她也不慌。
收起多余的小心思,她反正问心无愧。唐叔要看,她就乖乖任他看。
唐叔看够了就转回了头,道:“丫头虽精,心却不差。”
到了一处简陋的院子,唐叔推开院门,径直走到里面的屋舍,轻轻敲响木门。
“进来。”
得到屋内之人的准许,唐叔推开门,金桐跟在身后探头。
这木屋不仅外面简陋,内里也不遑多让。
屋内竖着三排架子,上面密密麻麻塞满了账本,整间屋子仅有一扇窗,投进的光线有限,屋内显得拥挤和晦暗。
窗边有一张木桌,是唯一算得上明亮的地方,木桌旁逆光坐着一人。
“村长,村口来了群人,说是监察院的,这小丫头要见您,我给带过来了,其余人我让董壮他们先拦住了。”
村长回头,阳光穿过他稀疏干燥的头发。
他的发丝和长须已经灰白,面容布满沟壑和衰老的斑纹,但眸光仍然清明。
他伸手去够立在桌边的拐杖,说是拐杖,其实不过是根形状规整些的木棍。
借着拐杖的支撑,他缓缓站起来,道:“让他们进来吧。 ”
唐叔重返村口接人,村长则慢悠悠带着金桐出了院子,走上一座田坝。
他们走得很慢。
这位老人身上有一种岁月沉淀的安详,
村长望着脚下连绵的麦田,忽然问道:“监察院啊……邱监察还好吗?”
“邱监察很好。”金桐凝视着走在前面的村长佝偻的脊背,回答道。
村长的声音苍老,仿佛穿越光阴,“上一次见她,已经是十多年前了。”
金桐安静聆听。
“那时我身体还好,邱监察也不过才双十出头。”村长回头打量了金桐一眼,“比你大不了多少。”
他这一回头,脚下步子却没停,金桐惊出一身冷汗,连忙上前并排将他搀住,她这才感觉到,宽大的衣服下,村长瘦得几乎已经皮包骨。
村长指着一望无际的稻田,欣慰道:“邱监察曾经来到这里,阻止了几家地主的阴谋,为我们保住了村里的田地,迄今为止,三石村仍是岭南最富庶的村子。”
听着邱监察年轻时的往事,金桐不免心中向往,心中暗自勾勒出邱监察初入仕途意气风发的模样。
可是即便村长言语中对三石村的现状诸多满意,但金桐却从苏礼明口中得知,三石村与何太守他们积怨已久,便从唐叔对他们的态度中也可窥见一二。
“但三石村也因此成为了他们的眼中钉,对吗?”金桐问道,“来的路上我看到了被烧光的稻田,这样的事情是不是每年都会发生?”
村长道:“田比人多,每年收成的粮除了供各家吃喝,还有余富贩卖,咱们都是穷苦出身,知道普通百姓生活的难处,不愿意跟着卖高价。大家看我们的粮价低,都来买,耽误了有些人的生意。”
“即便这样,我们也绝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
何太守与地主们勾结在一处,利益相关,他们都将粮价定得高,便是逼百姓不买也得买。三石村的行为扰乱了他们的行市,站在他们利益的对立面,所以成为了他们针对打击的对象。
“人心不足。”金桐感慨,“您放心,今年的损失,我会想办法让他们补偿给大家。”
“不用了,这么多年的针锋相对,大家也习惯了,有时候公道不是想讨就能讨得来的,哪怕是邱监察,也不能做到尽善尽美。”
村长摇摇头,长吸了一口气,喉咙发出挤压的声音,道:“这里面牵扯太多。邱监察当年为我们保下了这块田,没两天就被十万火急地召回了京里,她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有人怕她再趟浑水啊。”
“闺女啊,你千万不能因为我们引火烧身啊。”
竟有这样的事?
何太守不过岭南一太守,邱监察当年即便资历尚浅,也不至于要避他的锋芒。
他的背后一定还有人。
“不该得罪的人是谁?”金桐问道。
村长却噤了声,对此避不谈及。
他从久远的追忆中回过神来,道:“我知道你们为了什么来的,何太守已经和我打过招呼了,便按你们的说法子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