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礼明捏着破锣嗓子肩膀,将他拖拽到金桐跟前。
他的脖子缩在衣领里,像只受惊的乌龟。
半个时辰前他还对着金桐口出狂言,现在却连正眼看她都不敢。
“怎么处置?”苏礼明问。
破锣嗓子心知自己将人得罪大发了,已经做好了先挨几个巴掌的准备。
他紧咬着牙,却只听见金桐问他:“你可愿意赔钱?”
破锣嗓子睁开眼,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金桐以为他没听清,耐着性子道:“你掀了这个小姑娘的摊子,踩碎了她的草鞋,理应照价赔偿,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破锣嗓子点头如捣蒜。
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对他来讲都小事情。
他解下钱袋,递给金桐:“这些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回家取。”
金桐接过钱袋掂了掂,估计里面能有二十两银子。
少女在旁边小声道:“姐姐,十文就好。”
金桐问她:“你的摊子也散架了,重新买一个要多少钱?”
少女摇摇头:“不要钱,我自己能修。”
金桐打开钱袋子,从里面拿出一块。碎银,塞到少女手心。
“大约二两银子,损坏了什么就去置办,多了算他补偿你的。”金桐对少女道,又问破锣嗓子意见,“你可同意?”
“同意,当然同意。”破锣嗓子忙不迭道,“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给这位姑娘道歉。”
“好,好。”
破锣嗓子双手抱拳:“是我对不住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我这次。”
他虽在说软话,少女却很惧怕他,不敢受他的礼,躲到了金桐身后。
金桐温声问她:“他是不是经常找你麻烦?”
少女看了一眼破锣嗓子,正见破锣嗓子也在看她。
她已下定决心反抗,便压下心中恐惧,对着金桐点头。
“我阿爹租了他家的地,总共十亩,租金百文,收成三七分,他七,我家三。
一场大雨下来,稻穗倒了大半,今年只收上来往年的四成,阿爹一点儿没留,全部交上去了。他们家还不满意,找我阿爹要一百文的租金,我们去哪里弄钱?
阿爹急得病了,阿娘做散工贴补家用,我自己编了些草鞋,想着换些钱来,他却追着我为难!”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算闹到官府,我也不怕!”破锣嗓子提起这事,觉得自己也有理,声音都大了几分,“地包出去了,到了日子,钱也交不上,粮也交不上,我的损失谁来承担?”
少女不服气:“你们一份力不出,每年净等着收钱收粮。我们辛苦一年,好处全叫你们得了,凭什么?”
“凭我有地。“破锣嗓子理直气壮,看了金桐一眼,又缩回去了,”又不是只有我这样,谁家不是又收粮又收钱。你觉得不公平,跟我喊什么?又不是我求着你们租我的地。”
有了田地,就有了话语权。田地掌握在少数人在手里,这些人抱团,开出一些不平等的条件,其他人也只能遵守,普通百姓辛勤劳作,到头来一无所获,生活艰难,全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没田的人手里留下的粮仅够自家人的口粮,没有多余的粮食去卖,也就没有钱置办自己的土地。
有田的人得了租金,还收走绝大多数的粮,到市场变卖后就有了钱买新的土地。
长此以往,就是一个恶性循环,有田的人拥有越来越多的田,没田的人很难有自己的田。
那些没田的人便只能一年一年给有田的人白做苦力。
邱监察不可能没察觉这些。
邱监察都改变不了的情况,自己真的有能力更正吗?
普通的田地制度下牵扯了自己想象不到的盘根错节,弱小如蚍蜉的自己,又该如何撼动这些深扎数十年的大树?
金桐半晌没说话,破锣嗓子开始慌了。
“你们给她撑腰,她家的租金我哪敢要?算我倒霉,我认栽。”
金桐回神,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
便是悔了租金,事情一旦传出去,明年乃至以后,恐怕很难再有人愿意将地租给毁约之人了。
他此举无疑是变相断人生路。
“你只需索赔砸人摊子的钱,田地之事自然按当初说好的来。”金桐道,“这位妹妹的租金我替她付了,请将地址告知于我,我明日将送百文上门。”
“姐姐,为什么?”少女很是不忿,“连你也觉得他提出的要求没错吗?”
破锣嗓也拒绝道:“我不要。”
这位给的钱,他可不敢收,拿着都怕灼手。
“当初的租金既然双方都认可了,就该按承诺履行。”金桐道,“你收了租金就是结清了账,人家以后要租田,你可不能与人为难。”
破锣嗓子梗着脖子不说话,铁了心不合作。
苏礼明道:“永宁坊宕川里甲子第九号,王”
这个道理破锣嗓子还是懂的。
他追着人要租金,他不是贪图那一百文,钱他还不有的是?
一百文钱虽小,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若今日张三收成不好拒交租金,明日李四因收成不好拒交租金,往后岂不乱套了?
退一步讲,哪怕他真做了大善人,就这样给人免租金,其他人可不是吃素的,哪还容得下他?
因此不管为了什么,租金他都非收不可。
很显然,金桐是懂得其中利害关系的。
破锣嗓子答应道:“租金结清,往事一笔勾销。”
他报了家门,问道:“这下我可以走了吗?”
金桐点头。
“等等。”苏礼明道。
他一开口,破锣嗓子就是一哆嗦,他颤颤问道:“还有什么事?”
“你曾出言不逊。”苏礼明提醒他。
他这一说,金桐也想起来,脸色顿时难看。
破锣嗓子一看,要完,先下手为强,铆足劲甩了自己两耳光。
“嘶——”那力道大得他直抽气,口齿不清地问金桐,“您解气没?”
他诚意十足,金桐在意的却是另外一桩事:“你以前曾强掳女子回家?”
“没有,这个真没有,您是第一位。”破锣嗓子慌乱到口不择言,“不是,我是说,我虽然混,却不干那伤天害理的事。”
“我当时那是立威呢,哪能真干出那档子事?不信你问她。”破锣嗓子指着少女道。
少女哼了一声,没反驳,算是承认了他说的话。
破锣嗓子接着说:“便是今天请您去我家做客,我也会负责的。”
他的脸已经有些肿起,挤出一个滑稽的笑:“您长得合我心意,性格也合我心意。”
“呵。”少女看了一眼破锣嗓子,又看了一眼苏礼明,发出一声冷笑。
“好了好了。”金桐头大,“你只需记得以后不要做违背礼法的事。”
“我尽量……”破锣嗓子心虚道。
事情解决,苏礼明和金桐二人把少女送回了家。
临别时,少女对金桐说:“姐姐,那一百文,我不想还你。”
金桐愣了一下,道:“啊,好呀,姐姐本来也不要你还的。”
少女解释了她的理由:“那租金对我们不公平,我下定了决心不给他,所以就算姐姐替我付了,我也不会还给你。”
少女说着,想起自己之前受过的委屈,抹了把泪,心却更加坚定了。
她低着头对金桐道歉:“对不起,姐姐。”
“别哭啊,本来也不用你还的。”金桐抬起她的脸,替她擦泪,温柔道,“以后,也许会变的。”
哄好了少女,就只剩金桐和苏礼明二人。
金桐今天经历了太多,一波又一折,将她折磨得不堪重负。
之前她还强撑着精神,现在终于得以松懈下来,仰头长叹一口气,意外看见天上玉盘一般的月亮。
“又是十五了啊。”她感叹道。
她和苏礼明初一出发,到达西京是初七,转眼间又过了八日。
在她无知无觉间,时间就这样悄然溜走了。
她忽然很想念吴嬷、青苗和周与棠。
哦,差点忘了还有王盛宣。
“吴嬷很重视十五的,这天要亲自下厨包饺子吃。”金桐回忆着颍川的日子,不住地絮叨,“吴嬷包饺子很有一手,王盛宣每个月的十五都要来蹭饭。青苗和我喜欢素馅的,王盛宣喜欢肉的。为了他,还有专门多做一种饺子馅。”
“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
“也许也在抬头看着月亮。”苏礼明回答。
金桐忽然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她吸了吸鼻子,闭上了眼,以防眼泪流出来。
“怎么办,我好像有点想家了。”
苏礼明偏头,看月亮银色的光辉洒在她的侧脸,她故作轻松着,紧闭却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她的情绪。
苏礼明轻轻抬手,最终还是放下,选择无言地陪伴着她。
过了一会儿,金桐呼出一口气,睁开眼。
“我好了。”金桐道,“我们走吧。”
她虽这么说着,看起来却没有好很多,满脸都是强颜欢笑的神色。
驿馆近在眼前。
金桐与苏礼明告别:“就送到这吧,你也早些回家。”
“今晚我也住驿馆。”苏礼明顿了顿,补了句借口,“这么晚回家,父亲母亲会嫌我吵。”
“噗嗤。”金桐笑了,她真的很难想象苏礼明这么大人因为晚归而被唠叨的情景。
二人进了驿馆,夜已深,里面漆黑一片,所有房间几乎都熄了灯。
金桐和苏礼明蹑手蹑脚上了二楼,走到尽头找到自己的房间。
“早些休息。”金桐用气声道。
“你也是。”苏礼明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