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辉说“探讨一下”,有谦虚的成分,但也不全然是客套。
许多导数大题最后一问的答案,思路之曲折、函数构造之复杂离奇,即使是教学多年的老教师也可能想一上午都毫无头绪。
而这所学校的学生,平时都默认没必要钻研压轴题,因而肖辉也并不十分精通。
一大一小在办公桌前对着题目皱眉沉思起来。
许清圆:
“肖伯伯,您看这题,求出二阶导之后为什么要构造这样一个函数呢?”
“这是怎么想到的?”
肖辉:
“别动我看看”
“......”
“我想出题人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你把这道题记下来就好了。”
许清圆:
“那这里呢?这几个讨论的范围是如何确定的?”
肖辉:
“根据零点讨论原函数的单调性......”
“嘶——中间从哪多出来一个区间 ?”
......
在二人云里雾里不求甚解的讨论里,一节课像光滑的面条一样溜走了。
听到铃响,正在试图用暴算解决问题的二人双双抬起头,眼中皆是对时间流逝速度的不敢相信。
许清圆瞄了眼自己的卷子。
嗯。
他们一共讨论出了一道题的解题思路。
手上这一题还没摸到影子。
“叩叩叩。”
“进 !”
两个穿着校服的男生走进办公室,手里拿着写得密密麻麻的教辅,朝许清圆走来。
“肖老师,我们有两道题想问问。”
“拿过来我看看。”
肖辉应下,许清圆赶忙笑着收起了自己的资料和草稿纸。
“麻烦肖伯伯了,这节课收获很大。”
肖辉尴尬一笑:
“麻烦什么,都没帮上你什么忙。”
许清圆抱着自己的书,闻言忽而正色道:
“怎么会,伯伯你说的很多常规思路都很有启发性,让我知道了一般题型应该怎么思考。”
“而且这样在探讨中学习的教学方式既开放思路,又加深印象,伯伯你教数学真的很厉害。”
看许清圆一本正经地感谢自己,肖辉心中一暖,脸上的笑容添了几分神光。
“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嘴上谦虚着,心中却已经开始构思能不能组织自己班上的同学也两两这样讨论一场。
原来这种教学方式效果这么显著。
许清圆默默把自己的椅子又搬回黄伯伯身边,等他回来继续给自己讲圆锥曲线。
“呀,这个题有点难度,估计要讲一会。”
肖辉看了眼第一个人的题目,皱了皱眉,对后面那个个子不高、低着头的男生说道:
“李望你要不先回去吧,下节课再来。”
许清圆好奇地瞅了他一眼。
这个男生进了办公室就一直低着头,眼睛永远盯着自己的书那一块地方,站在那时动作幅度几乎不可见。
他在紧张,而且好像轻轻一戳就能飞快跑掉的样子。
许清圆自己高中的时候是很怕数学老师的,不仅因为她数学成绩不好,还因为她数学课老睡觉。
这样内向到头也不敢抬的人,也敢来办公室问题吗?
到底是什么样必须要搞懂的题,才能让他克服恐惧主动走进这扇门?
许清圆承认自己真的很想知道。
于是她在男生转身欲逃之时拦住了他。
“同学,你要问的是哪道题,我们可以一起讨论一下吗?”
许清圆知道普通高中高一这个阶段还在学函数,而她这几天进度飞快,刚好也学到了这一块。
她高一时函数学得本就不错,而且学过导数之后再看单纯的函数题,那叫一个——
如鱼得水、相见恨晚。
于是她技痒难耐,想检验检验自己水平的心蠢蠢欲动。
毕竟老师们都说,能把别人讲懂,才是真正把知识学到位了。
许清圆亦深以为然。
肖辉听见这话很是乐意:
“那敢情好,你们两个先探讨,没想出来的地方再来问我。”
被拦住的男生身体似乎有些僵硬,但肖辉已经发话,他只好低着头把自己圈好的题递过去。
“我们来这边看吧,别挡着路。”
许清圆微笑着接过,走到办公室最后面无人的桌子坐下,目光落在练习册上后双眼忽然睁大——
一个章节、四面综合练习,一共有不下10个红圈!
每一个圈都绕了好几道,在题号上留下深深的印记。
男生在她旁边站着,弱弱地说:
“前面还有。”
好家伙。
许清圆呆呆地点点头,一边往前面翻页,一边心中惊叹:
这是把一学期的问题都攒着这一次问吧!
难怪,难怪他看上去脸皮这么薄还敢自己来办公室。
原来实在是不问不行了!
这么多题,还大多数是基础题和中档题,许清圆不可能全看一遍。
就算只看综合练习那几道也看不完。
“我们要不先看一两道,等肖老师那边完事了你就去问他。”
“同学你坐你坐。”
许清圆才发现男生半天都还站在自己旁边,自己往那一坐像是摆起老师的款儿来了,连忙汗颜起立请他坐下。
她现在的生理年龄比高一生还要小一岁呢,真是倒反天罡。
男生沉默着坐下,许清圆则草稿纸一铺,立刻进入了解题状态。
连着学了两节课,她的脑子不可避免地有些钝感。
但函数题是她的舒适区,且题又不太难,只是些许细碎的细节需要注意,也相当于小小地放松一下。
“这道题你有哪里不理解,你还记得吗?”
许清圆温和地发问。
男生犹豫了一下,开始讲自己解题时的疑惑,许清圆听了听,很快发现了他思路种的疏漏并指出。
纠正后再算一遍,果然正确。
于是下一题、下下一题......
八分钟过去,上课铃响。
“你要回去上课了吧。”
许清圆看他还在牟足了劲算,提醒道。
“不用......我们下节是自习课......”
“我们老师说可以来办公室问问题。”
许清圆“噢”了一声,心道再做一节课函数题也没什么,就当复习了。
“李望,你不是要问题吗?你们讨论得怎么样了?”
肖辉送走了上一个学生,又狠狠喝了大半杯茶,然后提起开水瓶就着杯子里泡蔫了的茶叶补满开水,才转头向许清圆他们招呼道。
“emmm还可以......”
李望闷着没答话,许清圆只好自己接茬。
“来我看看。”
肖辉看二人反应,以为他们还没做出来,就朝李望招了招手。
李望慢吞吞地收起草稿纸。
“同学。”
很小的声音,分贝低到许清圆以为自己幻听了。
“你是哪个班的,我以后能去找你问问题吗?”
“我感觉你讲得真的很好,而且...而且你好像总是能懂我有哪些地方不懂。”
许清圆一愣,李望在她略带惊讶的注视下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含在嘴里不打算说出来了。
他说我讲得好诶。
难道......我竟是被学医耽误的教育奇才?
原来当老师女承母业才是我的宿命吗!
这个中二爆棚的想法在许清圆心中强势蹦出,让她莫名有了些虚浮的膨胀。
李望见她没有回答,头更是低得要埋进书里,转身就跑。
“欸!”
许清圆又一次叫住了他。
“我不是这个学校的,以后应该也很少来,你大概率找不到我了。”
“但是别灰心,你自己照样可以把数学学好。”
许清圆走到李望身侧,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肩膀:
“你的不懂我能了解,是因为我曾经也有过这些疑惑,你和我当初的状态一模一样。”
“我就是一步一步解决了他们,才把函数学懂的。”
“你离这种程度已经不远了。”
许清圆说着轻轻推了他一把,把李望推到了肖伯伯的桌边,自己则又回到黄伯伯的座位,默默沉思。
女生的话像轻柔温暖的水波,拍进了李望的心里。他回过头看着沉浸在题目中的许清圆,黑黑的眼睛瞬间明亮了几分。
但肖老师一直等着,李望最终还是没好意思问许清圆她刚才说的是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他离学懂真的不远了吗?
“啊?这么多题。”
“你这孩子又把一两个月的题攒到一起问干什么?”
肖辉一边长叹一口气,一边认命地开始问他哪里不懂。
李望小小提起一口气,声音紧巴巴地和老师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就当是真的吧。
一定是真的。
许清圆坐在在座位上,脑袋放空盯着草稿纸发呆。
她倒没有真以为自己有教育天赋,就膨胀了一小会,对“学生”进行了次鼓励教育,戏瘾消失后就对当老师没兴趣了。
李望说的这种现象也很好解释——他们都是学生,而且她学习的记忆和感受还没有遗忘,所以才会比较了解李望的痛点。
学习,还是好好学习最重要。
等有了成绩的资本,她做什么选择都是最好的决定。
等了几分钟,黄伯伯才气喘吁吁地回来。
“卷子没讲完,拖了一会堂。”
下一节课上课才回来,应该是把课间拖满了。
许清圆默默地想,黄伯伯真是敬业,但班上的学生肯定叫苦不迭。
她居然已经到了两边都能理解的年纪了。
黄磊坐到座位上把试卷一放,从抽屉里掏出一瓶药,到出两粒在手上就着桌上的冷水直接 咽了下去。
许清圆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硝苯地平。
降压药啊。
现在是半上午,早晨才是最佳服药时间,这是课上发生了什么这么着急上火。
“清圆,我们接着讲吧,讲到哪了。”
黄伯伯休息了两三分钟,脸上的红晕褪去,就再次直起腰,从缺了一角的笔筒里拿出一根水笔。
许清圆立刻打起精神,精准地指出那张A3草稿纸上上节课讲到的地方。
黄伯伯清清嗓子,带着她一起稍微复盘了一下,就接着讲下一个常规题型:
“求动点轨迹问题,如果直接找不到关联,就要引入参数再消参......”
许清圆听得频频点头,许多她自己摸索不到的技巧和难以串联的知识逐渐被归入完整的体系当中......
整整一上午,许清圆都沉浸在数学如渊如海的汪洋之中,妈妈放学接她回家的时候,她脑子里依旧装的都是定点定轨定直线、椭圆双曲抛物线......
许妈在办公室一片数学老师的恭喜和夸赞中接走了两眼呆滞的女儿,还不忘给她的同事几个水果表示感谢。
除了校门,许清圆靠在车窗边吹着风,许妈忽然说道:
“乐秋今天上午给我打电话了,问你下午有没有空。”
“你要不打个电话自己和她说。”
许清圆一骨碌爬了起来。
“必须有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