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牙与子期高山流水觅知音,何等风雅;而他与祁承璋,却在这三更半夜狼狈不堪地翻窗户。
陶烨趴在窗边,眼看着祁承璋身形轻捷地向外一跃,衣袂在夜风中翻飞,姿态倒是装得十足潇洒。然而下一瞬,便听得“嘭”的一声闷响,他竟重重跌在了地上。
“???”
说好的奇才呢?
陶烨看着那人处变不惊地从地上爬起来,满不在意地拍打着满身的尘土,原本悬着的心霎时被一股哭笑不得的情绪取代。也不知祁承璋凑过去低声同那三人说了些什么,那几人竟真的随他一道朝巷口走去,再无人回头留意这小楼。
陶烨不敢耽搁,迅速打开衣橱,取出祁承璋早已备好的衣袍。
一件玄色长衫,衣摆处却以紫线绣着大朵繁复的缠枝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仍显出一种招摇的风流。
这一看就是祁承璋的风格,到底什么时候能放弃这个骚紫色啊?陶烨一边腹诽,一边匆匆换上身,想了想还是将面具揣入怀中,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出。
夜色浓重,陶烨一身玄衣,几乎融进沉沉的黑暗里。可问题也随之而来,他向来不能在黑暗中辨明方向。
后街……后街究竟在何处?
他蹙紧眉头,试图借着零星几家屋檐下悬着的昏黄油纸灯笼分辨路径,不过拐了两个弯,便彻底迷失了方向。
若在白日,尚可凭借沿街店铺的招牌辨认,此刻夜深人静,所有招牌早已收起,整条街巷变得陌生而统一。
陶烨晕头转向地乱走了一阵,终于放弃,索性在一处偏僻角落的石凳上坐下,准备静坐到天明再做打算。
周泽县的夜,静得出乎意料。本以为汴州已然足够安宁,此地却连犬吠声都寥寥无几。陶烨耳畔唯有树叶沙沙作响,心绪竟也随之慢慢沉静下来。
自赴任周泽县以来,日日的繁忙仿佛永无止息,他已许久不曾这般静听夜风,更无暇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陶烨将手撑在身后,整个人舒展开来,抬头望着夜空。
夜空中,繁星渐次穿透薄云,闪烁不定,像极了祁承璋那双总含着笑意的眼睛。不知道他那边什么情况,脱身是否顺利?待自己天明返回县衙,他会不会问东问西?还是说他会……特意来寻他?想到最后一种的时候,陶烨带上了些许希冀。
或许是祁承璋此前那句“是因为你”仍在心中发烫,或许是几番共历险境又坦诚相待滋生出的信任,陶烨发觉自己对他早已改观,祁承璋是一个狡黠、可靠,甚至值得托付的……朋友。
正胡思乱想间,身后忽然响起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陶烨猛地弯下身,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里。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近,正当他焦急寻找藏身之处时,一声熟悉的呼唤划破了寂静:
“陶烨?”
祁承璋!这声音陶烨不知听了多少次,压得再低也能辨别得出来。
陶烨猛地站起身,压低声音应道:“这儿!”
话音未落,他便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自浓黑夜色中疾步而来,衣袂拂过晚风,带着一丝急切,径直走向他所在的角落。
大约是眼睛看不见所以嗅觉变得敏锐,陶烨觉得比风先扑来的,是祁承璋身上那一缕熟悉的暗香,清冽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如同雪地里绽开的梅花。
“你怎么在这儿?”
“他们呢?”陶烨没回答他的问题,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要承认自己连“径直朝后街跑”这样简单的嘱咐都没做到,反而彻底迷了路?祁承璋又是跳窗又是诱敌,自己却连这点事都办不妥,实在有些丢脸。
“早就甩掉了。”陶烨虽看不清祁承璋此刻的神情,却也能想象出他眉梢微挑、唇带得意的模样。
“你……是不是受伤了?”祁承璋的语气忽然紧张起来。
陶烨虽然不明白自己受伤他为何这样紧张,之前怪手袭击那次也是。但出于友好,还是摇了摇头:“没有,你呢?”
“当然没有。”
“我看你摔得挺重的,真没受伤?”陶烨迟疑了片刻问道。
“……快回去吧。”祁承璋似乎不愿多提,伸手握住陶烨的手臂,带着他朝前走去。
可没走几步,陶烨便一个踉跄,险些被凹凸不平的地面绊倒。
“你脚受伤了?”
“没有啊。”陶烨觉得莫名其妙。
“那你干嘛不抬起脚来走路?”
“……”
“你……累了?”祁承璋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
“没有……”
“我背着你走?”祁承璋自说自话地蹲了下来,伸手就捞上了陶烨的腿,陶烨赶紧后退两步:“没有没有,我就是没看见,绊了一下。”
“哦,”祁承璋站直了身子,“那我们快些走吧,睡不上几个时辰又要点卯了。”
陶烨松了一口气,本以为祁承璋会继续深究,自己还要找借口掩饰,虽说夜盲并不是什么很大的事情,但他就是莫名不想说出来,显得自己很弱,处处需要人保护。
“对了,”走出几步,祁承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陶烨侧耳等着下文,却只听一阵衣料窸窣的轻响。
“给你看个东西。”祁承璋站得有些远,陶烨眯眼努力看去,仍是一片模糊。
好在祁承璋没什么耐性,见他没反应,便一股脑说道:“周泽县竟有这么好的矿石,就这么丢在河边,真是怪事。原来周泽县还产矿的吗?”
矿?陶烨回想了一下,似乎从未有过相关记载。他正凝神思索,并未察觉祁承璋也随之沉默了片刻。
随后,那人走近几步,拉过他的手臂,语气如常:“走吧,先回去。”
夜色渐沉,长街空寂,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轻轻回响。祁承璋走在前面半步,手始终不轻不重地牵着陶烨的手腕。时而轻轻一带,引领他避开暗处的坑洼,时而稍稍一松,任他自行两步,随即又稳稳握住。
陶烨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袍上若隐若现的紫藤暗纹,感觉自己像极了他手中的风筝。
“周芸……住哪儿?”
陶烨被问得一怔,这个问题他尚未仔细考量。
若让周芸回周家住,虽说离县衙近,万事都方便,但难免父女二人再生龃龉,以她的性子也肯定不愿意;可若不回家,又能安置何处?他正思忖着,不觉慢了脚步。
“我有个想法。”祁承璋也随之放缓步子,与他并肩而行。
在浓稠的夜色中,这两道身影仿佛融成了同一片深浅交织的墨紫,像两株相依的紫藤,又像月光下重叠的晚云。
陶烨静静等着后半句,却许久未闻下文。他心下不免腹诽,这人说话莫非还要个捧哏的不成?但转念一想,或许他真有什么妙计,像哄小孩似的鼓励道:“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祁承璋反倒扭捏起来,犹豫良久说道:“我是想……她可以来我的西院住。”祁承璋反倒有些吞吐,犹豫片刻才低声道:“我是想……她可以来我的西院住。”
陶烨脚下一滑,险些没站稳。原来是少年心事,才这般吞吞吐吐。想起方才在拂月楼,祁承璋就多看周芸几眼,怕是也被她那股英气吸引。陶烨心下好笑,又掠过一丝说不清的涩意,却很快挥散,只压着笑意道:“这……不合适吧?毕竟男未婚女未嫁。”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侧首问:“你是未婚吧?”
“自然!”祁承璋声调一扬,像是急于证明什么。
陶烨借着夜色,无声地弯起嘴角。
“我不是要跟她同住,我跟你住。”
“啊?”
“你前些日子不是说要接田妞来县衙照顾?眼下正好。西院也翻新了,周芸和田妞一起住,互相有个照应。东院只有你和郝师爷,多加我一个而已。再说,有我在还能护着你们,岂不一举多得?”
陶烨本能地想回绝,可祁承璋说得句句在理,田妞与周芸的住处一时皆能解决,倒真解了他心头一件大事。
正踌躇间,祁承璋又道:“就暂住一段,过些日子我自会去寻宅子的。”
陶烨心头一松,终是颔首:“也罢,那这些日子便委屈你了。”
“我一点儿也不委屈。”郝文看着祁承璋指挥下人将大包小箱搬进东院,眼睛亮晶晶的,“咱们这儿可算要过上好日子了。”
陶烨站在廊下,看着这阵仗不禁哑然。不过是暂住,怎么搞得这样兴师动众?花梨木的桌椅、成套的青瓷茶具、描金的碗碟……最后那几个沉甸甸的箱笼,装的竟全是衣裳?
正当他思忖间,祁承璋抱着一叠衣物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将那堆色彩斑斓的衣料塞进他怀里。
“收拾屋子才发现这些平日不穿的,”祁承璋语气坦然,“上回见你穿我的衣裳倒也合身,这些便给你罢,免得闲置可惜。”
陶烨低头看着怀中那片紫红交织的绚烂,嘴角轻轻一抽:“这……”
“底下有素净的,”祁承璋顺手掀开最上面几件,从一片姹紫嫣红中拎出一角月白,“你看,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哇——”郝文也凑过来,好奇地翻看,“这几件我瞧着也能穿。”
“那正好都给你。”陶烨顺势将整摞衣裳转塞进郝文怀中,随即正色道,“戴明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正满城搜寻两位外乡公子呢,”祁承璋轻笑一声,“看来是真怕我们上戴家告状。”
“既然如此,”陶烨看向郝文,目光一凛,“一炷香后,本官要亲自拜访本地乡绅戴祖诚。”
“对了,”陶烨忽然想起一事,叫住正要转身的祁承璋,“你昨晚捡到的那块矿石,拿出来给郝师爷瞧瞧。”
“矿石?”郝文闻言,立刻把刚才那堆衣服原封不动地塞回陶烨怀里,好奇地凑过来。只见祁承璋从腰间解下一个深蓝色锦囊,袋口朝下轻轻一倒,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块便落入他掌心。
那石头沉甸甸的,在光线下一照,泛出黄褐相间的斑驳色泽,表面粗糙,嵌着些许黯淡的金属光泽和隐隐的绿锈,一眼便知不是寻常河边的鹅卵石。
郝文接过来,在手中掂了掂,又用指腹摩挲着矿石表面粗砺的结晶纹路,脸色渐渐凝重起来:“这质地、这成色……莫不是铜矿?”
铜矿石?陶烨看了眼郝文手中的石头,皱起眉头来。
他上任时仔细翻阅过《周泽县志》和《须知册》,对其中的内容不能说倒背如流也可以算得上是烂熟于胸,他可以肯定,其中从未记载过县内有矿产,更别说是铜矿这等要紧物产。
“你说这是在河边捡到的?”陶烨追问。
“没错,”祁承璋将石头收回锦囊,重新系回腰间,动作干脆利落,“本来想随便捡块石头防身,没想到摸到这个。”
“具体是哪段河边?”
“戴府后墙外,紧挨着他们家那个小码头。”
又是戴家?陶烨心头一沉,怎么会这么巧?
“你确定?”陶烨追问道。
“确定。昨晚我特意把他们往戴家方向引,本想借着戴家的名头吓退他们,结果那帮人反倒更来劲了。”
“他们是想抓住你,还是想赶走你?”陶烨眯了眯眼睛,盯着祁承璋,仿佛要抓住他的每一个细节。
祁承璋被问得一怔,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回忆:“当时只觉得他们是想抓我……可现在细想,一路上他们并没真的动手,更像是在盯着我去哪、做什么。唯独在戴府那段河边——他们似乎特别不想让我在那里多停留。”
陶烨听完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让祁承璋心头莫名一紧。
他在撒谎。
陶烨不动声色地转身,将手中那堆衣服抱进房里。
没人看见,他的眼底已凝起一层薄霜。
祁承璋手中那块石头貌不惊人,若真混在河滩砂石间,绝难引人注目。昨夜那般混乱仓促,他怎会如此“顺手”就恰好捡到?退一步说,即便真是巧合,戴家的人隔得远,天色又暗,又怎会一眼看清他捡起的是什么?
除非……矿脉就在附近,而戴家做贼心虚。
但这种可能,陶烨只在脑中一转,便迅速排除了。若戴家真在河边暗采铜矿,必会严加看守,绝不会容人轻易靠近,更不可能任由一块矿石遗落在如此显眼之处。
那么剩下的可能,便只剩下一种:这根本是祁承璋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他不知从何处找来这块铜矿石,故意在戴家附近演了一出“捡拾”的戏码,再顺势将线索引向戴家。
可他为何要这样做?是与戴家有旧怨,想借官府之手除之而后快?还是他背后另有图谋,意图搅乱周泽县这潭水?
铜矿……究竟在不在周泽县?
当陶烨一行人真正站在戴府门前时,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已呼之欲出。
府邸坐落于城东静巷,高墙迤逦延伸,其规模气派远非寻常乡绅宅院可比。
青砖黛瓦层层推进,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整片建筑群依势而建,一路向着远处的河岸伸展而去。目光越过层叠的屋脊,隐约可见一座私用的青石码头静卧水畔,三两小舟轻系,随波微荡。
据祁承璋所说,他正是在那片河滩上捡到了那块矿石。
陶烨不动声色地望向河岸方向,只见水边栽着一排垂柳,柳条轻拂水面,岸边地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鹅卵石。
在那样的地方,想要一眼认出并拾起一块特定的矿石,绝非易事。他目光微转,瞥了一眼跟在身侧的祁承璋,随即收回视线,重新落在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上。
门虽略显斑驳,门楣上却高悬着“诗礼传家”的乌木匾额,字迹沉厚有力,透着一股曾在京为官的门第才有的规制与气度。
至此,那个一直萦绕在陶烨心头的疑问,终于有了清晰的答案。
戴家这般显赫门第,田庄铺面遍布城乡,家业雄厚,实在没有理由去与田家争夺那一角贫瘠薄地。除非他们步步紧逼的根本目的,从来就不是地上的那几分微薄收成,而是深埋于地下的矿藏。
田家人举家迁至周泽县,凭着双手将荒芜之地一寸寸开垦出来。即便这块土地收成微薄,他们依然坚守于此,想尽办法让贫瘠的土壤变得肥沃。可最终,却落得如此结局。
不幸。两个字,轻飘飘的,几十年血汗,几代人的坚持好像只是一场不认命的代价。
陶烨微微合眼,将胸中翻涌的情绪沉沉压了下去。再睁开眼时,他已恢复成那个神色淡漠、波澜不惊的陶县令。
陶烨静静地立在戴府门口,身后的祁承璋也难得地没有开口。
虽早已派人通传拜访之意,戴府的守卫却仍立于高阶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丝毫没有迎客下阶的打算。
郝文见状正要上前理论,却被陶烨抬手拦住。
“走吧,”他语调平静,却清晰得足以让门内每一个竖起的耳朵听见,“戴府今日,看来是不便迎客了。”
郝文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陶烨转身踏上马车。就在车帘将落未落之际,陶烨的声音再度响起,不高不低,却字字掷地:
“既然如此,就请戴老爷明日来县衙公堂上一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