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断联的第…不知道多少天。耿星语的情绪像是被拧到极限的发条,终于在某个瞬间,“啪”一声,彻底停滞。
她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感觉自己正沉在一个无声无息的黑洞里。时间失去了刻度,白昼与黑夜的界限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
她只是存在着,呼吸着,像一株被抽走所有水分的植物,感受着生命力一点点从指尖流逝。
直到某个瞬间,一种源自求生本能的微弱悸动,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
她记得妈妈上次提过,给她买了那方她念叨了很久的青瓷砚,就放在书房书桌的抽屉里。
或许,拿起毛笔,让注意力凝聚在笔尖的方寸之间,能把她从这无边的泥沼里暂时打捞起来。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她慢悠悠地走进去,看样子这里早已变成了父亲耿峰的临时办公室。
书桌上,他的笔记本电脑还开着,屏幕散发着幽蓝的光,在略显昏暗的房间里格外刺眼。
她本意只是取了砚台便离开,目光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绊住,不由自主地扫过那亮着的屏幕——
一个微信聊天窗口,突兀地悬在桌面正中央。
她本不该多看,那是父亲的世界。
但那个陌生女人的头像,像一道不合时宜的强光,攫住了她的视线——
不是母亲柏岚那种温婉的风格,头像上的女人很年轻,笑得明媚而张扬,带着一种她从未在母亲脸上见过的、毫无负担的热情。
鬼使神差地,她的脚步被钉在原地。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沿着脊椎悄然爬升。
她走近了些,屏住呼吸。
对话记录像一柄淬了毒的冰匕首,毫无预兆地、精准地刺入她的眼底,冻结了她所有的血液。
小月:『峰哥,这几天封城在家,你老婆没查你岗吧?捂嘴笑/』
耿峰:『她忙着照顾女儿,没空管我。』
小月:『你女儿的病还没好啊?不是都好多年前就开始了吗?』
耿峰:『别提了,就是个无底洞。一年到头往昆城跑,花钱如流水。整天要死要活的,我看就是闲出来的毛病,惯的。』
……
“无底洞”。
“闲出来的毛病”。
“惯的”。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的响声,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烙印进她灵魂最脆弱的深处。
原来在父亲眼里,她那些夜不能寐、被绝望吞噬的夜晚,那些需要靠药物才能勉强维持的平静,那些在昆城治疗时流过的、足以汇成溪流的眼泪,那些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抵抗的自毁冲动……
所有这些沉重的痛苦,都只是轻飘飘的“闲出来的毛病”,是“无病呻吟”,是“被惯坏”的表现。
一阵剧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她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但大脑深处,一个冰冷而精确的指令覆盖了所有情感——证据,必须留下证据。
她颤抖着伸出手,握住冰凉的鼠标。点击,截图,命名,发送到那个只有她知道密码的加密云盘。然后删除本地记录。
整个动作流程机械、精准、高效,仿佛在执行一项与己无关的冰冷任务。
只有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脏,和耳边嗡鸣的血流声,在提醒她,她正在亲手挖掘埋葬家庭幻象的坟墓。
完成这一切后,她踉跄着后退,虚软的腿撞在背后的书架上。
“哐当”一声闷响,《挪威的森林》从高处滑落,沉重地砸在地板上。
她弯腰,捡起那本小说,指尖触及封面的瞬间,冰凉刺骨。书页恰好散开,一行字毫无防备地闯入眼帘: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呵。多么绝妙的讽刺。
她拿着书和那方此刻显得无比沉重的砚台,轻轻带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整个过程,安静得像一场默剧。她没有哭,没有尖叫,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只是异常平静地走到床边,双手抱膝坐下。
窗外,阳光正好,金灿灿地铺满了整个阳台,试图温暖这间冰冷的屋子。
她起身走到窗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扇隔绝了温度的玻璃。
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底最深处,伴随着一声无声的脆响,彻底碎了,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
接下来的两天,耿星语像个失去重量的游魂,在自己名为“家”的牢笼里无声飘荡。
她不敢打开手机,害怕面对黎予可能有的质问或关心,那会让她本就溃不成军的防线彻底崩塌。
她同样不敢看云盘里那个加密文件夹,但是大脑总是不受控制地、仿佛自虐似的让她想起那些聊天记录。
每回忆一次,父亲那些冷漠的字眼就如同一把钝刀,在她心口反复切割,让那道裂痕越来越深,直至血肉模糊。
她开始留意父母之间的互动。
早餐桌上,母亲柏岚像过去二十年一样,温柔地为父亲盛好粥,轻声细语地提醒他别忘了吃降压药。
父亲耿峰神色自若地接过,甚至还自然地伸出手,帮妻子理了理鬓角并不存在的碎发,语气温和:
“知道了。”
多么琴瑟和鸣、伉俪情深的画面。
耿星语低头,盯着碗里寡淡的白粥,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酸涩的液体直冲喉咙。她猛地推开椅子起身,声音干涩:
“我吃饱了。”
躲进卫生间,她对着马桶一阵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陌生、扭曲的脸,眼底是无法消散的浓重阴影。
镜子里这个被痛苦侵蚀得面目全非的人,真的是自己吗?
说出来的冲动像不断上涨的潮水,冲击着她理智的堤坝。
她猛地拉开卫生间的门,冲回客厅,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几乎要当着父亲的面,将他那副虚伪的面具撕得粉碎。
然而,当她真正站在父母面前,看着母亲关切的眼神,所有的话语都如鲠在喉。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记忆里,爸爸也曾把她扛在肩头,也曾用胡茬蹭她的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味?
柏岚察觉到她的异样,放下筷子,柔声问:
“怎么了星语?是不是不舒服?还想再吃一点吗?”
耿星语喉头滚动,最终,那些翻滚的真相被咽了回去,换成了一个苍白而疏离的请求:
“没怎么妈妈,我……我想搬到六楼的空房间,一个人住。”
柏岚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丈夫,随即点点头:“也好,星语都成年了,想有点自己的空间很正常。待会儿妈妈帮你一起收拾。”
“谢谢妈妈。”耿星语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痛苦。
……
说,还是不说?
这个两难的选择题,日夜不停地撕扯着她,像一场永无止境的精神凌迟。
告诉母亲?那就意味着要亲手打碎母亲二十年来苦心经营、深信不疑的婚姻幻梦,让她直面这残酷不堪的真相。
这些看似“只是聊聊”的记录,足以构成实质性的伤害吗?母亲会选择隐忍,还是决裂?这个家,会不会因为她的举证而分崩离析?
而比父亲的背叛更让她痛彻心扉的,是父亲对她、对她病情的那些评价。“无底洞”、“闲出来的毛病”——
原来在她与抑郁症殊死搏斗的这些年,在她最需要理解和支持的至亲眼中,她的痛苦如此轻贱,如此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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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下午,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悄然落下。
她路过书房,听见父亲在里面打电话,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带着讨好意味的轻浮:
“放心,等解封了肯定请你吃大餐……怎么会让我老婆知道呢,她心思都在女儿身上……”
耿星语瞬间僵在门口,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成冰。
她像逃避瘟疫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回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她终于明白了:
即使父亲的身体尚未越轨,但他的心,他的情感,早已偏离了这个家庭。那些看似“无害”的精神出轨,那些对妻女不动声色的抱怨和贬低,正在像白蚁一样,一点点蛀空这个家赖以生存的根基。
她爬到床边,从柜子深处拿出那部沉寂已久的手机。冰凉的机身握在手里,她却迟迟没有勇气按下开机键。
开机,就意味着要面对黎予。她会发来什么?是担心到极致的追问,还是失望透顶后决定离开的宣言?她不敢知道。
开机,也意味着她会忍不住再次点开那个云盘,反复凝视那些让她作呕的“证据”,在自我毁灭的漩涡里越陷越深。
她知道,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证据,总有一天要摊在母亲面前,她不能让她一直活在谎言里。
黎予,也必须要面对,她不能一直用沉默伤害这个真心待她的女孩。
只是现在,她还没有准备好。她的内心世界刚刚经历了一场八级地震,一片废墟,满目疮痍。她需要时间,哪怕一点点,来收拾这破碎的局面,来积聚一点点面对现实的勇气。
她知道自己这样对黎予很糟糕,很残忍。
黎予做错了什么?什么都没有。
只是她自己被困住了,像一只被困在玻璃温箱的蝴蝶。她能看见外面世界的色彩,却触摸不到任何温度。
她能看见黎予焦急拍打箱壁的身影,却听不见她的声音,也无法让自己的呼喊传递出去。这种无能为力的隔绝感,几乎让她窒息。
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有些真相太过残忍,在找到合适的时机和方式之前,她只能像个孤独的守墓人,独自背负这个足以压垮她的秘密。
将手机重新扔回柜子深处,她蜷缩在床角,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仿佛这样才能防止自己彻底碎裂。窗外,夕阳正一点点沉入地平线,将房间染成一片如血般的暗红色。
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想念昆城——想念那个白色围墙围起来的精神病房。
至少在那里,她的痛苦是被承认的,她的崩溃是被允许的,她不需要戴着面具强颜欢笑,不需要在保护母亲和坚守真相之间进行残酷的拉锯,也不需要因为自己无法控制的情绪风暴,去伤害那个她最不想伤害的人。
或许……离开这里,是不是就可以离开所有痛苦的根源了?
双更奉上~感谢收看[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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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