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鹿 第4章 第 4 章

然而天意弄人，往日深情皆成了笑话。我擦掉脸上的泪迹，将心中的杂念尽数除去，提剑返回自己房中。一路上，手中剑震颤不停，似是为我不平一般。我摩挲了几下剑身，最终让它平静下来。此剑是我父的遗物，我一般在练功时将其带出，不用时都会收在房间放好。三百多年，此剑从未对准过任何生灵，今日却因我一时之气沾了凡物的污浊，我实在有愧于先严。

“凡人卑贱，本就不值得你托心以付。”

娘亲来到我的房中，摸着我的手对我如此说道。我不知如何应对这突来的母女亲密，不由自主地抽开了手。

“如此也好，趁此机会，好好练习功法，此番定能修得绝情道九层！”

我听了也只能沉默以对，最后点头答应。然而我心中并不似娘亲那般欢欣笃定，无边的恐惧与惶恐于我心间蔓延。

我并非族中最有天资的赤鹿，很难挑起赤鹿族报仇的重担。然而族中修炼绝情道者无数，天资聪慧的族人一个接一个地动情弃道，在修炼一事上再无长进。因此，娘亲只能将全部的希望寄托于我。她无法对别人严苛，便只能将所有的严厉投向我。她知道我乖巧听话，不敢忤逆。我又如何敢忤逆？丈夫因卫族惨死，独自一人支撑赤鹿族的族长，若是唯一的生女都要在背后捅她一刀，与她面不和心相离，她该有多痛，该有多恨？

“娘亲放心，我炽云此后，绝不再动心恋情、囿于情爱。同席木渊的孽缘，此生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我定全力修研绝情道，早日习得第九层功法。”

许是因为尝够了情爱苦痛，如娘亲所言，我果真在绝情道修炼一事上突飞猛进，一年之内便精进两层功法。眼下已修得绝情道第八层，第九层更是近在咫尺。

一日午休，我再次见到席木渊，想不到他的面容竟已令我有些陌生。不知何时，他生得如此白净，看着像是孱弱了许多。细细算来，我与席木渊也是一年未见了。他倒果真信守承诺，不曾在我面前出现，亦不曾与我有任何瓜葛。

我平静地望着面前的熟人，内心毫无波澜。爱恨全无，连怒气都未曾提起半分。席木渊也是如此看着我，一言未发。一刻未至，乔巧言便来寻他。两人携手共离，简直一对神仙眷侣。只是，我绝非凡人眼中会艳羡的妖怪，我只感到烦躁与疑惑，为何，他们二人还能待在蚩地？我以为，自那以后他们便被娘亲赶出离山，所以我才会在一年内未撞见其中任何一人。

“娘亲，为何不将席木渊二人驱赶出去？”

我奔至娘亲房中，她此时正与卢晴下棋，被我惊扰后无奈推了棋局，将好友送离。

“他们在离山住了如此之久，怕是与尘世凡人无法相容，留他们在此地又何妨？”

“我不知娘亲原是如此心善。”

“炽云，赤鹿族因为天劫不得杀生，我才留他们一命。若是放任这两只蛇蝎在凡间四处胡言，引得有心之人找到离山，赤鹿恐有灭族之祸。更何况，你乃族长之女，将来更是一族之长，怎能没有容人之量？你莫要同我说，你仍对席木渊留有痴念！”

“没有的事，是我考虑不周、心胸狭窄罢了。娘亲英明。”

我失魂落魄地说完，而后失魂落魄地走出去。

此后，席木渊二人便常常在蚩地露面。然而因了我的缘故，他们并不讨族人喜欢，排斥挤兑乃家常便饭，我对此心知肚明，却不愿插手。我既与他没了旧情，他生死处境如何，同我无关。席木渊想要在离山生存，便只能忍气吞声，夹着尾巴做人。

一日无事，娘亲查验完我的功法后，准我半日休息。我闲着在山中游荡，想着这般四处走动，说不定又能寻得几处灵果好用来修炼。然而一个时辰下来，莫说灵果，连个山菌都未曾找得。

今日怕不是倒了霉，竟什么也寻不着。

我走累了，眼见一棵古树十分阴凉，正待提脚跳上去，不想听得几声啼哭。睁眼细看时，见一个垂髫小儿被竹叶青围住，吓得哭嚎。

那竹叶青吐舌摇晃，头部往上伸了一记，张开毒牙正要下口，我伸出两指掐下地上一枚草叶，化叶为刀对准那绿蛇便是一记。叶过头断，那蛇首被一分为二后倒于荒草之中。我几步跳至那小儿面前，抛开蛇身而后将她抱起。

“别哭了，我带你归家，你只管指路。”

时至今日，我已对凡人另眼相看，不再觉得他们懦弱无能。我平生最忌恃强凌弱，托席木渊的福，我最后明白，即使未用武力，但看轻他人，亦是一种恃强凌弱。凡人力微，然而数目甚众，若同心同德，便可开山填海，有抗天之能。赤鹿族生育不易，数量微薄又遭排挤，繁衍至今也不过数百而已。凡人古时亦是数百众，而今尘俗人来人往，数目何止千万。赤鹿比人族强大，却也只能居于离山，然而普天之下，凡人足迹遍野，确实不该为我所看轻。

将哭啼小儿送回，那家人朝我道谢之时，我方惊觉，乔巧言此前在山中遭猛兽追捕被我出手救下时，她亦是这般道谢。凡人的客套，终归是一模一样，有礼有节，倒也不掩背地腌臜。然而我真是自寻烦恼，救了一人，却把我的情人偷了。但我深知，情是偷不走的，它只会自行逃脱，要怪也只能怪那人易心无情。

此事一过，不知为何，我的修炼便止步于绝情道第八层，最后一层迟迟未得。我虽烦恼却不及娘亲忧虑，她对我三番两次地试探，确认我再无精进后，满面皆是恨铁不成钢的怒色。

“我知你天资不佳，却未想到你竟如此愚钝。勤能补拙，但你至今九层未成，你说，你是不是还对那凡人余情未了，以至于懒怠生倦，疏于练功！”

“娘亲，我发誓，自那以后，我再未动情生念。只是神功不成，缘由为何，我也不知。”

娘亲见我神情坚定不似说谎，于是拂袖让我离开。我走出娘亲房门，忍不住对着漫天繁星诉怨。绝情道绝情道，可何为绝情？光是断绝男女情爱便足够了么？若是如此，我早已断情戒爱，可为何我功法第九层迟迟未能修成？

绝情道一事，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本就不善解惑，加上天劫将至，我只有三月准备，只好将其放下，专心修炼以应雷劫。

几日后，我疲累不堪走回房门阶前，却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许是有贼鼠藏于房中。抽剑出鞘，我屏气敛息，悄声推门而入，正好将贼鼠抓个正着。席木渊弓身于我床前翻找，不知在寻何物。

“你要什么不妨直说，何必偷摸做贼！”

我收剑回鞘，见席木渊全身僵直，冷笑一声后抱臂看他。

“此前我赠你的护身符，巧言想要。我说同她去观音庙再求一个，可她不依，说我心不诚必不灵验。”

“你不必多作解释，我并无兴致听你们的闺房话谈。只是我想不到，你席木渊往日自诩高洁，总说什么母训难违，当严于律己，今日却能舍身做贼。万幸你我早已恩断义绝，若是你我依旧为友，今日之事只会令我染耻，坏了我的名声。至于那护身符，你不说我早忘了。”

我确实忘了，不然席木渊乔巧言奸情败露当日，我就会连枕带符一起烧了，哪会留到今日让席木渊有了借口翻找。我走至床边，将枕头里的护身符抽出抛了过去。席木渊双手伸出将其收在怀里，看他紧巴巴护着的模样，我只感到悲哀。情爱使人盲目，却不想能令人疯癫至此，以致忘却幼时教诲，全然不顾礼义廉耻。席木渊此人，再非我所熟知的旧友，他已变成一只魔怪，令人厌惧。

“我既然给了你，便再无余事。往后莫要靠近此屋一寸，不然我定挥剑杀了你。不，杀了你只会令你得意，若是我再见到你于我跟前碍眼，我会先划了乔巧言的脸，而后再断了你的腿，叫你行不了半步，终日向人讨食。”

“你不会那般心狠。”

席木渊留下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去，而我颓然坐在床前。

“我只是惧天道惩罚而已，并非生来心软。凡人低贱，不值得我动手。”

他已走远，必然听不见。而我这番话浮荡在空中，连我自己也不知，是向谁而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