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日,红灯起。初阳刚升,雾气还未散去,朦朦胧胧中,九乐楼早就挂去了红绸彩灯。离日本人宴请富商的日子只剩下两日了,碰巧,后日也是曾眠生辰。
楼前两侧的楹联上的字正重新被伙计上色。新金墨溶进已经失色的木联内,油墨味久久环绕在鼻间。
朱砂色的牌匾悬在二楼观戏台的木栏前,上面“九乐楼”二字分外吸眼。
木棉就在枝头绽放,鲜艳的花瓣上沾着晨露,倒映着蓝天白云。一朵朵、一簇簇的,好似姑娘会簪在头上的饰品,又像是文人赠予恋人的幸福。
“沐槿姐姐!这个是什么呀?”
蔻红好奇地玩弄着沐槿从相机里扣出来的胶片,问道。
“这个叫胶片,拍照片用的。”
沐槿的细手磨搓着相机的皮革表面,道:“这个是美国进口的,说起来好像是十年前在南京买的……胶片全被你们霍霍完了!”
说罢,沐槿瞪了远处正在辛勤帮助伙计干活的闻夕和曾越,心里的火苗蹭蹭蹭地往上涨。
算罢,本姑娘就不和你们两个计较了,没了就没了,本姑娘在部队里还有一盒呢。
“沐槿姐姐,我想拍一张可以嘛?”蔻红眨巴眨巴眼睛,拉着沐槿的手道:“我娘说了,死的人是看不见自己孩子的样貌的,只有照片才可以,我想拍张照片,让我爹娘在地下看看现在的我了!”
看着蔻红一副兴奋的样子,沐槿捂住胸口,满脸沉沦: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孩子啊!!!蔻红好,曾眠好,大家都好——
“沐槿,你在发什么呆?”
强制性被闻夕拉回现实时,沐槿脸上已然是不耐烦的神情。
“哥,你没有听说不要叫一个正在发呆的人吗!你知不知道后果很严重!”
“?”
沐槿伸出手指,一字一句道:“你影响到我思考了。思考我如何好好报答你。”
“……”
“完了完了完了!那个上海滩富商怎么来九乐楼了!”
是胡安。刚刚,她还在二楼窗台前擦满洲窗,准备离开时瞥了一眼楼外,一个莫名有些熟悉的人影掺杂在衣着朴素的老百姓中。那人穿着颇为华贵,与周围衣物破烂的百姓格格不入。思来想去,胡安突然想起这家伙不就是一直霸榜报纸首行的那位药材富商吗?貌似好像还是姨娘的死对头……
原本还在大堂和曾越一起贴挂画的曾眠被胡安这一动静吓了一跳。转身之际,胳膊肘撞倒了一旁高桌上的香糊。黏糊糊的白色香糊洒了满地,弄脏了两人的衣衫。
“哥!带着闻先生和沐小姐去后院躲一下!”
曾越自然知道胡安嘴里的富商是谁,快步离开大堂拉着近处的闻夕和沐槿跑去后院。经过柜窗时,十年不见的脸被他无意瞄中。鬓角的白丝比十年前多了不少,眼角的皱纹似老树层层树根,比之前更加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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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党大多数时候是对立的,富商大贾们自然知道哪条大腿更好抱,鲜少有像媚娘这种不为钱财的「君子」为国为民。
而像曾旬这种屹立在上海滩的老板,背地里必定是会和国民党或日本人合作,或黑白通吃,或通商海外。
这个时候,中国大片地区,尤其是广东、福建,西方人总是在这儿做生意,鸦片这玩意儿又在暗地里流行起来。看上去是做生意,可指不定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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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旬是一个人来的。老头子今天显得格外有精气神儿,棕红色的马褂让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子好似年轻了几岁。
看到曾旬的时候,曾眠有一瞬间的恍惚。那件棕红马褂,莫名的眼熟。好像是在老爷寺,好像是在妈祖庙,好像是在街市上,都见过这抹棕红,在朦朦胧胧的香灰烟中,人头攒动的街上。
“曾老板大驾光临九乐楼,真是给媚娘大大的面子,只是不知,曾先生来此,有何事?”
好像昨晚的事情是一场梦,媚娘侧身微微鞠躬,算是行了一个礼,将曾眠护在身后,如护崽的雌鹰一样,眼神上下打量着曾旬。
“媚娘的风姿也不和当年一样?”曾旬将目光从媚娘身上移到了曾眠身上。昨日餐宴上,没有仔细看看曾眠,更何况他的头一直低着,似乎是害怕山中一郎。现在再看到曾眠,只觉得这小子比当年还住在曾家时要高出不少,头发为什么不剪?像个女子。皮肤在自然光下更加白皙,薄唇皓齿,眉眼尽是温柔。
秦安……秦安……
“曾……阿眠?”
听到曾旬唤自己的小名,曾眠的神经紧绷了起来。曾旬对他孩童时的阴影在他心中仍然挥之不去,六年的云南小寺庙,四年的深宅及人人唾弃的那几年又如巨浪汹涌而来。
想吐,胃好难受……
曾眠眼前一片白茫茫,直至被悄悄来到他身后的蔻红掐了他一下,才从白茫茫中回来。
蔻红有些担忧的看着他,小声道:“棉棉,你还好吗?”
“……没事。”曾眠抚下蔻红拽着自己衣角的手,口型说道。
曾旬没有太多事儿和媚娘说,曾眠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来,难道就是为了聊聊那几件烦人琐事?
反正,不过半柱香时间,曾旬便离开了。和他来的时候一样,没有任何预感。
“媚娘,我……”
媚娘止住了曾眠接下来的话:“这件事情就和你们几个无关了,大人的事情小孩别插嘴。刚刚没干完的事儿接着干吧,莫要误了事儿。”
面对媚娘的“三言两语”,曾眠几人也不好意思继续过问,只能去忙活干。媚娘心里吊着的石头缓缓落地。她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木窗,一道黑影就伫立在那里。
这剧本,可真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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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旅馆时,曾旬把从上海滩带过来的几个仆人和家丁叫了出去,免得碍了他的眼。一壶温热的黄酒倒入琉璃杯中,几杯入肚,满嘴甘甜。
曾家这运,真就是应了灵啊!呵呵,不和一千多年前一样么……
曾旬自嘲似得笑了笑,抬头时,一位女子就站在门口。
是她啊……
阎寒战打量了一下曾旬,出声时语气冰冷:“曾旬,曾家的产业,何事让嫡系接手。”
曾旬看着眼前的这位神般的女子,笑道:“阎先师,曾某还未逝世呢,就这么不放心把曾家的命脉交到我手中?”
“先祖的遗愿,寒战不能违命。寒战只不过是将曾家的命脉好好延续下去罢了。”
又是一杯黄酒下肚,曾旬举着酒杯,像是自言自语,又或者是在和阎寒战说话:“不急不急……阎王该到的,还是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