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织,密密麻麻笼罩大地,将万物兜在其中。风也未停,一辆马车自东而来,车轮滚动间碾开草野泥泞,就在即将迈入官道时,冷光破开雨幕生生截断车帘上流苏一寸,随即,刺耳的利器入木声惊得肥壮双马在原地不安喷鼻。
“谁!”
车厢里尽是金银细软,挤成堆的三人你推我我推你,正掀起车帘时闪电一掠而过,骇人刀口光华近妖,柄上红布鲜艳欲滴,仿佛已吸饱了血,正要生出爪牙扑向天地间仅有的活人二三。
“……谁……谁谁……谁在装神弄鬼……”
一只手从车顶伸出,雷雨交加间惊起那腕骨与手掌上攀附的红蛇,扭曲踊动间红色信子就要扼人咽喉取人性命——
探看的人惨叫一声滚回车厢里,反倒撞着木箱将自己砸了个仰倒。
“……到……到底是何方神圣……”
风雨声在侧,车帘随风轻晃,露出车门前几乎贯穿车骨的冷刀,此刻车身微沉,靛青色素面染布落在刀前,来人头戴斗笠,斗笠之下是深色覆面。
“别来无恙,陈七郎。”
竟是女声。
位于中位的陈七郎连忙抹去额头冷汗:“裴……裴女侠……女侠远道而来怎不知会一声……”
“不知会,你都急着逃亡,要是知会了,岂非泥鳅般难抓?”
陈七郎满脸堆笑,作势要招呼马夫继续赶车:“这是哪的话,我们也算旧识,这风大雨大的野外多瘆人,不如前去驿站叙旧……”
来人起刀在前,锋利刀刃横向陈七郎脖颈,若非止步及时,恐已破开喉咙血洒当场。
“陈七,我从不喜欢推诿那套。”她仅露出来的双眸锐利而冷光难挡,“你既举家逃亡就该知道自己的头值几两金。”
陈七郎两股战战:“女侠是仁义侠客,通缉买命这种事怎可接……”
“顺手罢了,如何不可。”
两厢对峙间,陈七郎闭眼相跪:“裴女侠饶命!我就是鬼迷心窍了才跟魏家搭线走私,杀人灭口实在是万不得已,但我已赠黄金万两于店家,定然保那店主家人一生无忧……”
刀刃向下,陈七郎脖颈间红线已现。
“魏家?”
陈七郎吞了吞口水:“……就是你的那个……”
此刻有马蹄溅起水洼淤泥,盔甲加身的战马奔腾近来,惊掠而过的一瞬,透过车帘缝隙,执刀逼人的江湖客与马上盔甲加身的人视线相撞。
江湖客已经绷紧脊骨,红蛇缠绕的手紧握刀柄,恍若木刻般恒定,只有柄上被风鼓动的红布飞扬在外,切割出暗色里令人忌惮的杀意。而车厢外,落雨砸在那盔甲冷光之上,为首的人长弓坠腰,弓上的金刻虫鸟篆明灭夺目,即便在暗夜里也有威压震慑之能。
直到风雨骤增,那训练有序的马蹄声不止,已然远去。
“……竟然是他们……”陈七郎抖着声音,喃喃不止,“此次真是贪错财了……”
“‘他们’?他们是谁?”
“岭南王军。”
已然踏入驿站的岭南王军正在整肃,为首之人身侧聚拢二人,其中一人双刀在背,神情严肃,正翻着怀中的册子:“未见其人先见其刀,柄上绕红布,且右手红痕似蛇……”
“裴红刀。”
另一人折扇拍掌:“二郎好记性,就是她。”
“多事之秋,她本是淮南游侠,怎么会来江南?”
“裴红刀其人颇有侠名,尤其爱助老弱妇孺,劫富济贫更是常有之事,道上马车金碧辉煌,恐怕正是成了她劫的那方。”执扇者道,“不过她孤身惯了,真要杀也容易。”
“江湖事与朝野事相差甚大,公职在身不容有失。”双刀者不悦,“更何况她身负侠名……”
“你与二郎不了解江湖,杀个把游侠正好可在江湖肃名。”
“承平!”
执扇者含笑:“一点玩笑也开不起,小适应该少练刀,多跟二郎练剑才修身养性。”
“若她与此间事宜无关,便无需招惹。”被称作二郎的人掸去弓弦上雨珠,“魏家秘宝才是重中之重。”
话音未落,承平先看向驿站门口:“有客到了。”
先到的是烟雾,刺鼻的浓烟弥漫中,箭雨齐刷刷而至,紧接着刀剑劈开将散的灰雾,黑衣蒙面的刺客训练有素,直指位于中心圈的二郎。
“来者不善,安适,保护主君!”
“用你废话。”
裴红刀赶来的时候,双刀客正拔刀迎敌,那承平也化扇为刃,守在二郎的近身位置,眼看岭南王军将要合力击退刺客,其中一人却对外释放出一种奇怪的信号。
拉下引线,小小木棍中就有火光冲天而出,竟然化出比星点还要夺目的光!
哪怕转瞬即逝,却有着比烽烟还要不可忽视的传输力量!
这是什么?
位于高处,裴红刀一低头就看到驿站墙根排列的木桶,木板缝隙里还有黑乎乎的东西再往外流淌。
“天罡火引。”那位于中心圈的二郎迅速指挥撤离,“离开驿站。”
“驿站里恐怕埋了火药!”
本该是胜局,却因为黑衣刺客的一支奇怪信号而迅速扭转。
火药。
魏家正是被卷入走私火药的局中。
石子破空而出砸在安适的刀刃上,发出一声震鸣,正警惕回头,却只见驿站顶上站立着的覆面侠客,长刀上红布飞扬,在夜色雨幕下,犹如话本描绘的世外之人。
“裴红刀?”
二郎当机立断:“跟她的路线。”
撤出驿站,岭南王军众人在山坡下都感受到强烈的爆炸震感,若不是改路线借山坡缓冲,恐怕仍有伤亡。
火光冲天的热意中,二郎遥遥看向裴红刀:“女侠大义,何不前来一见。”
比起狼狈的岭南王军,素衣侠客倒点灰未染,她收刀在背走近一行人。
到了近前,裴红刀才看清为首的二郎,长得不似手握重权的将帅,反倒面若好女,眉骨山根英挺而目疏冷,薄唇锋利却润泽。
连狼狈之下都不掩肌肤细腻如软玉的贵气。
按陈七郎所说,他该是岭南王嫡子,不是嗣王池旭,也该是郡公池曜。
但这样貌……对应谁比较合理?
“裴女侠不负盛名,果然是济世救人的侠义之人。”
这个不知道是嗣王还是郡公的人,眼含笑意看着裴红刀,好似知道她是谁,甚至有些了解的样子。
裴红刀拉下覆面,疑惑看他:“你认识我?”
“仰慕江湖者,但凡在南方,大抵绕不开你。”
这是什么话?
裴红刀皱眉打量他,岭南王府应是不至于在乎她一个游侠的,而江湖上知道她与魏家关系的人嘴都很严,最多有个陈七郎不靠谱,但这个二郎应该还没有查到陈七郎头上。
“裴女侠是准备去哪?”
“扬州。”
他笑意更深,几乎是热情的说:“巧了,我们顺路,不如一道好有个照应。”
“二郎……”
“我叫池照檐,家里行二。”他指向承平和安适,“这是我两个结拜兄弟,我们一起集结了些人走镖。”
走镖?裴红刀看向那队训练有素的便衣士兵,甚至池照檐进驿站时才脱下盔甲,这是镖局会有的排场?
再说池照檐这个样貌,说是被镖局保护的富家子弟还有人信,说是走镖的镖客可没什么说服力。
不过裴红刀只淡淡嗯了声,没有点破:
“‘池塘如镜照檐楹’,为你取名的人倒是有陶潜遗风。”
池照檐怔了怔,笑着走向裴红刀:“所以女侠愿不愿意照应一程?”
“你们人多势众,我势单力薄,该是我寻求你们的照应才对。”
“非也,是我求之不得。”
殷切的像个刚入江湖的愣头青。
裴红刀不置可否,顺着他的说辞问:“这趟镖怎么惹上了那群奇怪的人?”
“奇怪?”
“他们用的东西很奇怪。”裴红刀道,“火药可以做烟花,所以应该也能做出他们放信号的东西,但大规模火药预埋甚至引爆,鲜少听闻。”
池照檐点头:“是这样,所以这趟镖就是把一些民间火药运到该去的地方。”
“而有人不愿意这些火药被运去那里。”裴红刀若有所思。
“二郎。”承平打断道,“该启程了。”
池照檐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邀请裴红刀:“介意共乘吗?”
“不必。”裴红刀吹了响哨,林间便有骏马奔腾声由远至近,是一匹通体深灰的塞外好马,冷峻而高大,“我有坐骑。”
池照檐失笑,点头道:“果然是大侠。”
他的态度很微妙,裴红刀思考着自己和岭南的交集,有是有,但仅限于底层,绝对没有和金尊玉贵的人打过交道。
那他这种殷勤是刻意的?为了“裴红刀”这个名头?
“裴女侠来此是因何?”
“杀人。”
池照檐一顿:“仇家?”
“未来可能是。”她扫过池照檐,“目前还不算。”
到第二个中途驿站,安适带队仔细勘察周边,确认没有埋伏和危险,众人才进入驿站。
裴红刀一进去就注意到中庭柱子上贴着的公示。
写着县衙招揽江湖有志之士,填补衙门空缺的信息。
“近来江湖和朝廷的联系更紧密了。”池照檐探究性的看着裴红刀,“女侠觉得呢?”
“不是好迹象。”裴红刀道,“朝廷急需无根无基的人送死,意味着动乱将起。”
池照檐挑眉:“裴女侠未免太消极,也许是朝廷缺少人才所以吸纳江湖漂泊之人,以稳定天下。”
裴红刀笑了声:“你这么天真,家里竟然放心让你出来走镖?”
他倒是没在乎裴红刀的嘲讽,反而盯着她:“你笑起来……就不太像江湖客了。”
“嗯?那像什么?”
对视间,池照檐轻轻眨眼:“像梦里的仙子。”
沉默一瞬,裴红刀觉得他莫名其妙,干脆拉上了覆面:“不是什么好话。”
池照檐笑着拉住要走的她:“我故意调侃的,没人比你更像江湖侠客。”
出身世家皇族的人,怎么做派这么江湖,还平易近人到真像个平头百姓?
“唐突了。”池照檐松开手,无辜的道歉,“我只是对裴女侠一见如故,失了礼数。”
若不是事先知道他是谁,裴红刀真的会中招,觉得他是初入江湖闹着玩的富家子弟。
哪怕是他手上在食指和虎口的厚茧,都未必能引起警惕。
是个不容小觑的家伙。
“你的武器呢?”裴红刀故意问,“走江湖武器离身,可是大忌。”
他道:“不善此道,有我那两个兄弟便够了。”
“求人不如求己,总有他们顾不上你的时刻。”
“女侠说的是。”他忽然道,“那女侠觉得,我适合什么武器?”
此刻他们站在驿站风口,比任何人离对方都近,身边仅有点灯的士兵们晃动的影子。
但承平和安适的站位很巧妙,看似不远不近,却能够第一时间对池照檐这里的变故作出反应。
尤其是这个承平,有善用精巧远攻利器的名声。
裴红刀微微扯唇:“没有所谓最适合的武器,只看你愿意死磕什么。”
他又笑:“那裴女侠为什么选了厚重的刀死磕?”
“砍柴刀而已,每家每户都有,顺手。”
池照檐似乎想说什么,那边安适却猛然拔出双刀:“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