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证?
结婚?
她身体微微一僵。
这个提议如此突然,又似乎……顺理成章。
经历了五年的分离和这半年来的风风雨雨,彼此的心意早已确认无疑。
然而,一股莫名的恐慌却悄然滋生。
她想到了自己父母那段失败的婚姻,想到了母亲在婚姻里逐渐消磨掉的自我和快乐,想到了离婚时那些不堪的争执和随之而来的、长久的情感空洞。
婚姻,在她的认知里,并不全然是美好的代名词,它更像是一场充满未知风险的冒险,有可能抵达幸福的彼岸,也有可能沉没在琐碎和失望的泥沼里。
她爱颜宋,毫无疑问。
但“结婚”这两个字,所代表的不仅仅是爱情的结合,更是两个独立个体、两个有着复杂过去家庭的深度融合,意味着更深的责任、更现实的考验,以及……失去一部分自我独立性的可能。
她刚刚在事业上找到自己的价值和方向,刚刚开始享受独立自主的生活,刚刚和他建立起一种彼此尊重、保有空间的亲密关系。
结婚,会改变这一切吗?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能不能……让我考虑一下?”
她能感觉到身后颜宋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手臂收紧,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小心翼翼:
“好,不急。你慢慢想。”
阳台上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灰影在他们脚边,不明所以地“喵”了一声。
那天之后:“领证”的话题像一片薄薄的冰层,覆盖在两人之间。
颜宋没有再提,依旧细致体贴,但池早早能敏锐地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等待。
她自己也陷入了一种矛盾的挣扎,一边是汹涌的爱意和对安稳的渴望,另一边是对婚姻本能般的恐惧和对未知的怯步。
工作成了她暂时逃避思考的避风港。
艺术中心项目临近招标截止日期,颜宋愈发忙碌,常常深夜才归,带着一身烟酒与疲惫混杂的气息。池早早心疼,却也不知如何更好地宽慰,只能在他归来时,为他留一盏灯,温一碗汤。
这天下午,池早早需要一份关于艺术中心早期场地勘测的备份资料,颜宋让她直接去他书房电脑里找。他的书房整洁得近乎刻板,文件分门别类,一丝不苟。
池早早很容易就找到了所需的电子文件夹。
在关闭窗口时,她的鼠标无意中点开了旁边一个标注为“旧物扫描”的文件夹。她本没在意,正准备关闭,目光却被里面几张扫描文件的缩略图吸引,那是手写的借据,纸张泛黄,签名处是一个她有些眼熟的名字,并非颜宋父亲秦父的名字。
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其中一张。
越看,她的心跳越快。这些借据的金额巨大,落款时间集中在秦家出事前半年,债权人赫然是几个当时在抚江市名声不太好的地下钱庄,但担保人一栏,签的却是秦父的名字,而真正的借款人,是另一个名字赵天德。
池早早为了寻找秦池曾经看了许多新闻,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当年与秦父合伙做生意、后来在秦家出事后迅速撇清关系并移民海外的人之一。
紧接着,她点开了一个扫描的日记本页面,是颜宋母亲宋雅的笔迹,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与挣扎:
【2020年1月30日】老秦不对劲很久了,问他也不说。今天无意听到他打电话,好像在求赵天德……说什么“看在多年情分上”、“那笔钱我真的扛不住了”……心惊肉跳。
【2020年2月20日】赵天德这个畜生!他竟然拿小池的前途威胁老秦!说如果老秦不认下那些烂账,他就让小池在国外待不下去……老天爷,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2020年5月22日】车祸……真的是意外吗?那辆货车司机咬死了是疲劳驾驶,可为什么偏偏是那天,偏偏是老秦和小池一起出门的时候?我不敢想……警察说证据不足……】
日记在这里中断。
后面似乎被撕去了几页。
池早早坐在电脑前,浑身冰凉,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不是投资失败,不是普通的债务。
秦父是被合伙人赵天德设计,成了巨额非法借贷的担保人,甚至可能是被推出来顶罪的替罪羊,而那些所谓的“债主”,很可能与赵天德是一伙的。
更可怕的是,那场夺走秦父生命、改变他们所有人命运的车祸……可能根本不是意外。
是谋杀未遂?
巨大的信息量像海啸般冲击着池早早的认知,她一直以为颜宋背负的是家庭商业失败的悲剧,却没想到,这背后隐藏着如此肮脏的阴谋、背叛和可能存在的刑事犯罪。
所以,他当年被迫“消失”,改名换姓,不仅仅是为了躲债,更是为了……躲避那些隐藏在暗处、可能危及生命的黑手?
所以宋雅女士眼中总有挥之不去的沉郁,所以颜宋变得如此沉稳内敛,将所有情绪深埋心底。
他独自承受了多久?
在异国他乡,背负着父亲含冤莫白、可能死于非命的秘密,背负着母亲的安全,他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心疼,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凌迟着池早早的心脏,比当初知道他家庭变故时,要强烈千百倍。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
颜宋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疑惑:“早早,资料还没找到吗?”
他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和那台亮着的电脑屏幕上,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她打开的文件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颜宋脸上的疲惫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白的凝固。他镜片后的眼睛,像骤然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然后迅速结冰,变得深不见底,冰冷而陌生。
他一步一步走进书房,脚步很轻,却像踩在池早早的心尖上,他走到电脑前,目光扫过屏幕上的借据扫描件和日记,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视线移到池早早脸上。
“谁让你看这些的?”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任何情绪,却比任何怒吼都更让人心悸。
池早早被他眼中的冰冷和陌生刺伤,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找资料……”
颜宋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她,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书房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实体。
那是一种被触及了最深层、最鲜血淋漓伤疤后的本能防御,是多年来习惯于独自舔舐伤口、不容任何人窥探的戒备。
“出去。”他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秦池……”池早早站起身,想去拉他的手,想告诉他她知道了,想告诉他她有多心疼。
“我让你出去!”颜宋猛地抬高了声音,手臂一挥,格开了她伸过来的手,力道之大,让池早早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在书架上。
他看着池早早瞬间泛红的眼眶和不敢置信的眼神,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痛楚和懊悔,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壁垒覆盖。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平静。
“对不起。”他低声道歉,声音疲惫到了极点:“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池早早看着他那副仿佛被全世界抛弃、又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的模样,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她默默地退出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能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然后是东西落地的闷响。
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终于明白,他心底埋藏的不是简单的伤痕,而是一座巨大的、沉默的火山。那场车祸,父亲的冤屈,五年的隐姓埋名……这些沉重的枷锁,他一直独自背负,从未真正卸下过。
而她刚才的无意窥探,像一把钥匙,强行打开了他紧锁的心门,也撕开了那看似愈合、实则早已腐烂化脓的伤口。
客厅里,灰影不安地蹭着她的脚踝。
池早早滑坐在地上,抱住膝盖。此刻,什么婚姻的恐惧,什么独立的彷徨,在颜宋那深不见底的痛苦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和不值一提。
她只知道,她爱他。爱那个曾经阳光灿烂的少年,也爱这个被命运摧残得体无完肤、却依旧挣扎着走向她的男人。
真相如同最凛冽的寒风,吹散了迷雾,也让她看清了前路的险峻。但这一次,她没有退缩。
她擦干眼泪,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无论他背负着什么,无论前路有多少未知的危险,她都不会再让他一个人了。
书房门内的声响持续了片刻,最终归于死寂。
池早早坐在门外地板上,心脏随着里面的每一声动静而紧缩。
她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眼泪无声地浸湿了布料。不是为了自己刚才被推开的那一下,而是为了门后那个男人正在独自承受的、排山倒海般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被轻轻拉开。
池早早猛地抬起头。
颜宋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眼底布满了血丝,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凌乱,连金丝眼镜都歪斜地架在鼻梁上。
他看起来疲惫而脆弱,像一只刚刚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伤痕累累的兽。
他的目光落在坐在地上的池早早身上,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和红肿的眼睛,瞳孔猛地一缩,浓烈的愧疚和痛楚瞬间淹没了之前的冰冷与防御。
“早早……”他沙哑地开口,声音破碎不堪。
他蹲下身,与她平视,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她的脸,却又像害怕会弄碎她般停在半空。
池早早没有躲闪,反而主动伸出手,握住了他悬在半空、冰凉的手指,用力攥紧。
“对不起……”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不该对你发脾气……我不该……”
“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池早早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坚定:“是那些伤害你们的人。”
她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充满力量:“秦池,看着我。”
颜宋缓缓抬起眼,对上她的视线。那双曾经过于沉静、甚至带着疏离的眼睛,此刻充满了迷茫、痛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被理解的光芒。
“那些事情,不是你的错。”池早早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父亲是无辜的,你和你母亲也是受害者。你们不需要为任何人的罪恶感到羞愧,更不需要独自背负这一切。”
她的话,像一道温暖的光,试图驱散他眼中积聚了太久的阴霾。
“我知道……这很难。”池早早握紧他的手,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但以后,你不用一个人扛了,告诉我,让我帮你,好吗?”
颜宋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毫无保留的心疼、信任和坚定,那坚固了多年的心防,终于在这一刻,被她温柔而执着的目光,凿开了一道裂缝。
他没有说话,只是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仿佛她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将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即将决堤的情绪。
池早早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陪着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许久,颜宋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他抬起头,眼底的血丝依旧明显,但那份冰冷的戒备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依赖的疲惫。
“那些资料……”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用平静的语气叙述,声音却依旧带着压抑的颤抖:“是我母亲后来偷偷保存下来的。她一直怀疑,但没有证据。赵天德做得太干净了,车祸也被定性为意外……我们当时……没有能力追究。”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力感和刻骨的恨意。
“你回国……不仅仅是为了我,对吗?”池早早轻声问。
颜宋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眼神锐利如刀:“艺术中心项目,只是一个开始。赵天德的公司,也想插手抚江未来的几个大型市政项目。我需要站得足够高,才能拿到更多的话语权,才能……找到机会。”
他没有明说“机会”是什么,但池早早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