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连字都不太认识,怎么可能知道开普勒,伽利略之类的是谁,对李馥棠说的“游戏”两个字也下意识地感到害怕。
因为根据他的经验,如果别人要跟他玩游戏,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意味着他将要受到欺负。
陈玉记得,第一次有人跟他说玩游戏,是在学校的体育课上。
当时陈玉懵懵懂懂地接受了,以为终于有人愿意跟他讲话,跟他在一起玩。
陈玉又高兴又不好意思,腼腆小声地对同学说:“谢谢…我会努力跑得很快,跳得很高,不给你们拖后腿,谢谢…。”
同学摆摆手,对他说:不需要他跑得很快,站在中间就好。
陈玉乖乖地站到圈子最中间,太阳晒着他的脸颊,红扑扑地,他笑着看着大家,充满期待地问:“我要怎么做呢?”
有人对着他喊:“乡下佬,帮我们捡球!”
说着,那个胖小孩举起手中的球扔向对面的同学,陈玉站在圈子中央,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球砸中胸口,他只感觉到从脖子到肋骨处都火辣辣地。
陈玉顿时痛得蹲下,捂着胸口,不住咳嗽。球带着灰尘向他砸过来,咳嗽的时候,灰尘在阳光下飞舞。
陈玉的耳朵也朦朦胧胧地,只听得见周围同学在笑,好像还听见那个小胖子没什么感情的道歉,随后催促他赶快站起来。
陈玉痛苦地皱眉头,却仍然从地上站起来,表情很委屈,嘴角紧紧地抿着,不敢说话。
小胖子嚣张地大笑:“去捡球!”
球砸中陈玉以后,滚到了别人的脚边,其实别人稍微蹲下就能捡起来。可是没有人弯腰一寸,就只是趾高气扬地站着。
陈玉看了一眼小胖子,没有讲话,等到缓过气来,稍微没那么咳嗽了,马上乖乖地跑去捡球,然后又跑着回去递给小胖子。
在奔跑的过程当中,他感觉到自己的肋骨还在痛,但是他没有办法。
游戏又开始了。这个游戏很简单,就是所有人围成一个圈,互相扔球传递。
而陈玉所谓的“一起玩”,不过是站在圈子中间,时刻要躲避高速横飞的球,他觉得自己太笨了,球还是会偶尔砸到他,有时候是肩膀,有时候是后腰,有时候是大腿,甚至有时候是迎面冲向鼻梁。
如果被砸中了,陈玉先是会被嘲笑,笑他“好笨啊好笨啊,像个傻子”,然后是责骂,“乡巴佬你站在那里干什么,都挡着我们了”,再然后是粗鲁的催促,“快点去捡球!快要下课了!”
这样的折磨持续了大半节体育课,当下课铃声响了,陈玉疲惫地喘一口气。
这时候,那些同学就会笑嘻嘻地对他说,“谢谢。刚刚砸到你不好意思呀,很痛吧。”
陈玉摇摇头,身上还在痛,却傻乎乎地以为别人的道歉时真挚的,于是他说:“不痛。”
“那可不可以帮我们去买水呀?拜托你了,拜托拜托好不好。”
陈玉看着那些同学的脸,叹了一口气,认命地点点头。
于是陈玉拿着同学给的钱,钱一般是不会少的,因为他们都看出来了,陈玉根本没钱,一毛钱都没有。
课间只有十五分钟。陈玉顶着烈日,脸被晒得发紫,身上被球砸中的地方估计也是发紫了,然而他顾不上这些,穿越过广阔的操场,冲到超市,经历过漫长的排队以后结账,瘦小的手臂拎着快十瓶饮料,冲回教室。
等爬上楼梯的时候,他已经虚脱得快要跪下,耳鸣,冷汗,眩晕。
然后就算用尽全力奔跑——他还是迟到了。
老师冷眼地陈玉,眼神再瞥向他手上拎着的超市袋子,里面鼓鼓囊囊地,显然全部都是零食。
老师的眼神更冷酷了。
陈玉站在教室门口,头也不敢抬起来,迎接着老师严厉的审视和同学的窃窃私语,只感觉身上不痛了,而是冷,一种崩溃的阴冷。
“站到后面去!”老师拿起长尺在讲台上拍了一下,所有人都吓得抖了一下,安静了,陈玉更是害怕得眼泪快要掉下来。
“陈玉你像什么样子!头发不剪,拖着,作业不做,上课又不做笔记,现在还迟到!你到底想干嘛?不想读了吗?”
陈玉在一声声质问下,头埋得越来越低:“不是…我还想读。”
“不要给我狡辩!”老师其实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以为陈玉在找理由,她没有了耐心,直接道:“进来!站到后面去!不要耽误其他人上课的时间!”
陈玉抬手揉揉眼眶,蔫巴巴地走进教师,说:“谢谢老师”,然后把饮料和零食放在自己的座位上,拿上书本和铅笔,站到后面的黑板,规规矩矩地贴墙站好,听课。
后来,“做游戏”仿佛成为了一种暗号,大家都在以这个名义让陈玉出丑,难堪。
*
听完以后,我没有去问一只鱼“你为什么不反抗?”。
我始终觉得这个问题很残忍,就像在责怪受害者,你好弱,你好笨,你为什么不想想办法呢?
可是陈玉能做什么。
告诉他的阿婆?还是告诉老师?他不想麻烦阿婆,阿婆工作已经很辛苦很辛苦了。老师也帮不了他。
尽管陈玉看起来笨笨的,但是他心里比谁都敏‘感,老师好像是冷眼纵容着这一切的,也许她是不想多管闲事,根本不在乎陈玉,也许是觉得小孩子之间的玩闹,能有多过分。
但是其实不是的,小孩子的恶意有时候也会很可怕。
在我读小学的时候,就曾经亲眼见过,一个女生散发着凄惨的尖叫声,被好几个人拽着头发拖进厕所。
那已经是傍晚了,教学楼没有什么人,只有搞卫生的同学还留在学校,当时我手里拎着小桶和抹布,躲在转角,吓得不敢动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那个女生的惨叫声好像还在教学楼里回荡。
我回头看身后的同学,用眼神问她:怎么办。
她也遭受到莫大的惊吓,摇摇头,然后拉着我脚步加快,往课室走了。教室里还有我们的同学,热热闹闹的,友善的同学。
被拉走的时候,我的表情很呆滞,看见栏杆外的夕阳落进走廊里,折射着不锈钢栏杆,发出一种刺眼的光芒。
我一直不是很喜欢黄昏,也可能是因为黄昏的景色太过于壮烈,总让我想起染血的古战场,也许是因为那个傍晚。
于是,记忆里对于黄昏的印象,就剩下惨烈的尖叫声,被夕阳折射的刺眼光芒,以及一种相同的,令人不舒服的胆寒。
然而,一只鱼没有我这样的沉重和伤心,至少他的表面是。
讲起往事的时候,他的语调很平淡,仿佛在叙述他人的故事。
我清理了一下擦眼泪的纸巾垃圾堆,继续听。
*
当李馥棠跟陈玉说“做游戏”的时候,陈玉其实很害怕,但是又如同以往一样,没有反抗,只是点点头,认命般:“我要做什么呢?”
李馥棠冷静地拿起一本书,头也不抬:“坐着,安静地坐在我身边。”
陈玉有些懵懂:“就这样?”
“是的。”
陈玉以为这是罚坐的游戏,有些胆怯:“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要坐到第二天天亮吗?”
“不用。你多少点放学?”
“六点。”
“那你晚上六点半来陪我,十点钟可以回去。”
李馥棠其实想让陈玉一整天都陪伴着自己,但是他转念一想,他只在晚上陪开普勒散步玩耍,伽利略也应当和开普勒一样。
不算太苛刻的条件,陈玉点点头:“知道了。”
他想不出李馥棠做这个游戏的意义,但是他很快就放弃了思考,想,就像他不知道同班同学跟他做游戏的意义在哪里,只需要埋头忍耐着就是。
跟李馥棠道别以后,回到佣人房,阿婆正好在给他叠衣服。
陈玉说:“阿婆,我回来了。”然后,放下书包,把衣服拿过来自己叠。
阿婆慈爱地摸摸他的长头发,随机又想起了什么,说:“你去小花园了?”
“对不起,阿婆。”陈玉马上说。
“怎么了?为什么放学堂了不回来?”
“我…”陈玉低头叠衣服,“我看见花花好看,想去看。”
“阿玉。”阿婆变得有些严肃,“我们是住在别人家的,这里不是你的家,花园也不是你的花园,知道吗?你只管守规矩,好好上学。”
“我知道了,阿婆,我会乖的。”陈玉把自己的衣服叠好,再跪到阿婆身边,帮她叠衣服。
“阿婆不是骂你…”老人有些心疼。
陈玉马上撒娇,贴着老人的肩膀,甜甜地说:“我知道的。”
陈玉本来想靠一下就起来继续叠衣服的,可是当靠近阿婆身上的时候,却很不想起来,鼻子一下子变得很酸很酸,仿佛所有的委屈都涌上来。
陈玉轻轻地闭上眼睛,沉默着,眼泪悄悄地掉下来。
他真想永远地靠在阿婆身边,不去上学,更不去做游戏,就这样靠着,就够了。
噢,对了,也不要去做什么伽利略。
可是,好像不能不去。李馥棠给他一种直觉——这个人很不好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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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