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愣在原地,冷到手指尖在微微地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一直羡慕同班同学有朋友,有说不完的话可以聊,还能一起讨论学习的题目,从前他没有这样的朋友,后来他遇见了李馥棠。
在陈玉的心里,李馥棠是第一个对他展露善意的同龄人,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也许还会永远的最好的朋友。
所以他才会把得到的第一朵小红花贴纸送给李馥棠,所以才会染了一大片海棠花扎染,想让他高兴一点。他贫穷,而且没有用,这是它能够送给朋友最好的礼物了。
可是如今,李馥棠讲的这些话,让陈玉不知道该怎么办。
愤怒吗?讨厌李馥棠吗?恼羞成怒吗?好像并不,而是感到一种自卑,悲哀。
陈玉想,他果然是跟别人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就像那个故事一样,丑小鸭妄想融入进天鹅的池塘里,既恶心了别人,也让自己更加难堪。孑然一身才应该是他的结局。
于是,陈玉点点头:“我知道了,少爷,对不起,那我先回去了。”
他顶着湿漉漉的脑袋,转身想回去,只感觉到好累啊,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
走着走着,李馥棠忽然感觉嘴巴湿漉漉的,他以为是雨水,伸手一摸,摸到了一手血。
也许是因为血缘之间的羁绊,父母的死状都相当惨烈,陈玉在冥冥当中就对血,死亡充满了恐惧,嘴巴上的血从他的指头缝流下来,他吓得回头,求救般对李馥棠说:“李馥棠,你看你看,我流血了。”
然而,李馥棠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出去。不要滴脏我家的地毯。”
陈玉僵硬了一瞬间,凝着满手的血,低头看地板上米白色的地毯,上面绣着大片的饱满的兰花,延展开,整个房间充满现代而简洁的风格。
再看看自己,衣服是昨天被锁在杂物房的衣服,跟两个巨大的垃圾桶锁了几乎一晚上,又因为发烧,淋雨,浑身都脏兮兮的。
也不怪少爷讲那样的话。
陈玉勉强笑了一下,点点头:“我知道啦。”
然后仰起头,用两只手紧紧地捂住嘴巴,不留一丝缝隙,几乎把自己捂到窒息,苦笑着,一步一步走出别墅的双铜门。
李馥棠跟在他的身后,一语不发,等到陈玉走了,狠狠地把门甩上,赌气般:“你有本事别回来了,我再也不会给你开门。”
静了几秒钟,李馥棠深呼吸一口气,觉得那副陷入情绪的样子十分可笑,像个蠢货。
不应该,没必要,不要把注意力放在无聊的事务上。
*
陈玉是那种很坚韧的小孩子,回到佣人房以后,他就已经说服自己平静下来。
其实没有什么难受的,他跟少爷本来就不是朋友,所以就谈不上失去了朋友,就是回到了像从前一样而已,晚上一个人做作业,吃饭,身边少了一只小白狗。
他本来就没有,所以就不会害怕失去,也不必难过。
陈玉踩在塑料板凳上,对着厕所的镜子,打起精神来笑笑,然后张大嘴巴,用舌头顶顶,原来是有一颗牙齿松得很厉害了,应该是要换牙了。
陈玉轻轻地摸上那颗牙齿,用力一掰,牙齿就掉了下来,嘴巴里又咕噜咕噜地冒血,同时还泛酸,陈玉忍不住用舌头舔舔换牙的地方,努力习惯它。
换下来的牙齿,陈玉拿纸巾包着,脑海里一瞬间想给李馥棠分享,同时又很快想起来,少爷不喜欢跟他玩了。
晚上的时候,陈玉对阿婆说:“阿婆,以后我还是回房间吃饭吧。”
阿婆回头看他:“怎么了,跟少爷闹别扭了吗?你多让让人家,人家比你小,又是李家的主人。”
陈玉不知道怎么说,应该算不上闹别扭,准确来说是少爷生气了。
阿婆也看懂了,她叹了一口气,摸摸阿玉的长头发:“自己回房间吃也更好,我也不用担心你被人家欺负。阿玉,有时候,寄人篱下,身不由己。”
陈玉听懂了那八个字的悲哀和无奈,心底也涌起一阵巨大的感伤,他窝进阿婆的怀里,认认真真地说:“阿婆,我会努力读书的,然后买一个大房子,我们两个住进去,不让你干活,我全部干完就好了。”
阿婆笑笑,低头摸摸陈玉的后脖颈,叹了一口气。
*
周末的时候,陈玉哪里也没有去,就老老实实地呆在佣人房里面学习,休息,偶尔趴在窗口欣赏李宅前面气派的大喷泉。
等到周日晚上的时候,陈玉有些犹豫,盯着墙壁上的钟表转啊转,思考着到底是哪种结果更糟糕。
是没有红领巾还得他们班被扣分更可怕一点,还是被少爷臭骂一顿更可怕一点呢?
陈玉想象着,对比了一下全班同学的唾弃和少爷一个人的臭脸,最后决定英勇赴骂,趁着还没到十点半,去小花园那座房子拿回他的红领巾。
一路上,陈玉盘算着自己还漏了什么东西在少爷的房子里,走到别墅的双铜门前,门正好是开着的,佣人阿姨给少爷送牛奶。
李馥棠求佣人阿姨给他进去,阿姨人特别好,再加上每次送晚安牛奶的时候都会看见这个孩子在乖乖读书,一时心软,还是让陈玉进门了。
阿姨叮嘱他:“拿好东西就要走噢,记得关门,不要打扰少爷。”
陈玉点点头。
阿姨就捧着托盘走了,在李家干活,每分每秒都是精确时间的。
陈玉才发现,原来他在李馥棠这里落下了好多东西,分别是周一升旗要用的两条红领巾,一盒没有拆封过的铅笔,削铅笔的铅笔刀,书皮两块,发圈三四个,橡皮一个,还有几本不常用到的教辅资料书。
陈玉收拾了大半天,觉得还是应该给少爷留下一张纸条,希望少爷不要生气,忽然,他听见楼上传来巨大的“咚”的一声,像什么摔在地上的闷响。
陈玉担心李馥棠,犹豫了两秒钟,还是把所有东西都丢下,赤着脚跑上二楼。
少爷卧室的房门是紧闭着的,陈玉轻轻地敲敲:“少爷,我是陈玉,是来……拿东西的,我落了很多东西,红领巾,橡皮,发圈……很多,我没有乱拿别的东西哦,你不要生气。”
房间里面没有回话,一片寂静。
陈玉有点害怕,大着胆子,拧下把手开门,就看见李馥棠团着一大团被子,摊在了地板上。
陈玉开门跑进去,蹲下,摇摇李馥棠:“少爷,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李馥棠半天才睁开眼睛,半梦半醒地看着陈玉,皱眉头:“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拿东西的,红领巾,书本,还有橡皮……”
李馥棠疲倦地喘气:“知道了,拿完就走吧,别管我。”
“我怎么能不管你,你是不是不舒服呀?”
“不关你事,走开。”
陈玉不跟他吵架了,先扒开被子,把李馥棠从地上扶起来,让他睡倒在床上,发现少爷看起来很冷漠,但是身体软乎乎的,再加上他每天都要喝牛奶,身上有一股小孩子的味道。
陈玉问:“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呀,少爷,你不说我就一直烦着你,反正…反正我们你现在没力气揍我。”
“头疼,没吹干头发。”
“这样啊……我去帮你叫佣人阿姨,叫医生。”陈玉打算下床。
李馥棠猛地坐起来:“不要去,不许去!”
“可是……”
“让我睡一觉,陈玉,你不要吵我。”
陈玉想了一会,还是答应了李馥棠,说:“好吧,你睡觉吧。”
然后陈玉又爬上床,用自己的额头贴着李馥棠的额头,两个小孩的眼睛互相盯着。
李馥棠呆了一会,猛地往后退,嫌弃又虚弱道:“干什么,好恶心。”
陈玉认真说:“看看你的额头烫不烫,要是烫就要看医生了,还好,不是很烫。”
李馥棠反复揩着额头,骂陈玉:“不要随便贴我,很讨厌。”
“好啦好啦,你快睡吧。”陈玉说,“我不吵你了。”
然后跳下床,捡起地板上的被子,给李馥棠盖好,出门了。
李馥棠眼睁睁地看着陈玉真的走了,一点都不管他,感觉头更痛了,索性双眼紧闭,什么都不想管了,睡觉。
陈玉其实并没有走,他去浴室找了一个干净的盆子,装满温水,拿上李馥棠的毛巾,全部拿进卧室。
陈玉把水盆放在床头边,打湿毛巾,拧干,给李馥棠擦脸蛋。
李馥棠不耐烦:“干什么呀,你不是走了吗?”
“你额头上都是汗,擦干净再睡吧。就躺着行了,以前我阿婆生病,也是我照顾她的。”
李馥棠真的疲倦极了,动也不想动,也任由陈玉的毛巾在他的脸上和手臂上来回擦拭。
陈玉干起活来很利索,拧毛巾的时候不会把水弄得到处都是,动作也不太大,毛巾一点一点地掠过李馥棠的五官和皮肤,头疼而出的汗全部被擦掉,变得干净而清爽。
陈玉再半强迫李馥棠把睡衣换了,汗涔涔的脏睡衣被放到一旁,陈玉打算待会拿去洗掉。
给李馥棠擦完脸以后,陈玉静静地坐在床边,盯着李馥棠的脸,心想少爷不要生气了,不生气的时候很漂亮,我还是很喜欢你的。
李馥棠已经睡着了。
陈玉看了一会李馥棠的脸,随后起身,去把水倒掉,把毛巾洗干净,然后下厨房,在橱柜里找到了姜片。
陈玉把姜上面的灰尘和泥土洗干净,然后放到砧板上,又拿起小刀,把姜切成一片片的,薄如婵翼,汁水充沛,厨房里很快弥漫起姜的气味。
切好以后,陈玉捧着姜片上楼,再一片一片地,仔细地贴在李馥棠光洁和额头和太阳穴。
途中,李馥棠醒了一下,眼睛半开半眯,盯着陈玉。
陈玉低声说:“我帮你贴姜片,明天早上头就不痛了,快睡吧。”
姜片的味道和额头上的手让李馥棠觉得有些安心,这种感觉十分陌生,却并不差。李馥棠哼哼一会,最后还是歪着脑袋,闭上眼睛,靠着枕头睡着了。
翌日,李馥棠先醒,坐起来,姜片早就干了,他抬手把姜片摘下来,转头就看见身旁蜷缩成一团,睡在他身边的陈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