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馥棠无辜地看着陈玉,奇怪地说:“怎么啦?你也知道,开普勒不懂事,还想教训它?不要忘记了你是伽利略,跟开普勒是一样的。”
陈玉听懂了李馥棠的言下之意,很有些伤心。
他没有说话,只点点头,再也不看开普勒,而是蹲下,把破碎的土布都捡起来,叠好,放进书包里。
然后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也谈不上生气,就是沮丧。
直到晚上十点半,陈玉要走了,李馥棠拉住他,矜贵地昂起下巴:“厨房里还有一碗糖水,你带回去给你的奶奶吧,就当是开普勒道歉。”
陈玉勉强地笑了一下,点点头,摇摇头:“不用啦,我的阿婆晚上不吃东西的,谢谢你少爷,你真是个好人。”
“哼。”李馥棠说,“喂,后天是周五,也是我的生日,你要不要来,我们去科技馆——我让妈妈订了两张票,还有笨蛋才喜欢吃的奶油蛋糕。”
“好呀。”陈玉抱起书包,真挚地说,“祝你生日快乐。”
“呆子!还没到我的生日呢,你要等到周五才能说。”
“好。”陈玉温顺地回答他,“那我回去啦,再见,李馥棠。”
“走吧走吧。”李馥棠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等到陈玉出门了,他才小声地补充,“…谢了,礼物。”
可惜陈玉走得太快了,这句话没有追上陈玉的耳朵。
李馥棠关上门,回头,房子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金碧辉煌,然而空荡荡。
他在玄关站了一会,然后回客厅,一看,沙发上的开普勒跃跃欲试,打算对着那片海棠花扎染布下手。
李馥棠赶紧冲过去,拿起海棠花扎染布,瞪着开普勒,严厉地教训道:“NO!开普勒,NO!这个,不可以碰!知道吗!!NO!”
开普勒听懂了,毛茸茸的耳朵动了动,不是很明白为什么都是一样的东西,刚刚又命令它撕碎,现在又禁止它碰触。
然而它的笨脑瓜子很快就放弃了思考,腻到李馥棠身边,用鼻尖蹭蹭那片扎染布,意思是保持友好。
李馥棠又不满意,他把扎染布举起来,一路跑回二楼的房间,将扎染布放在枕头旁边,开普勒是不敢上床的,李馥棠禁止任何生物触碰他的床铺。
然后,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条,展开,里面贴着一朵小红花。李馥棠把小红花用小刀撕下来,然后拿到书房的过塑机过塑,这样小红花就会永远保持艳丽和平整。
李馥棠一边心里说好廉价,一边心说家人教我要懂礼貌,我是因为礼貌才会珍惜这个廉价的东西。李馥棠把过塑的小红花作为书签,放进书里,表情淡淡地合起来,把书放在他的床头,才满意。
周五那天,每个班级都要进行一次大扫除。
一般是老师分配任务,然后由班长和纪律委员进行监督和收尾工作,老师吩咐完就赶着下班回家了。
这个时候,很多人就会把自己的活动都扔给陈玉,有些脸皮薄的小孩子,会找个理由磨着软刀子逼陈玉答应。
还有些无所顾忌的,就会颐指气使,直接去班长那里交代一声,说陈玉答应帮他搞卫生,然后自己背上书包就走人。
陈玉已经习惯了,幸好他从前在山里住,习惯帮阿婆做家务,干起活来很是利索,擦黑板,整理讲台,起椅子,擦玻璃,扫地,拖地,那个拖把比陈玉都高,他也硬是一个人干完了,喘着气出去叫班长检查。
班长和卫生委员在走廊正聊着天呢,被打断了很不爽,横了陈玉一眼,然后背着手,像个公鸡似的,昂着脑袋进教室检查。
只是他的鞋子是脏脏的,又把陈玉辛苦拖的地板踩脏了,陈玉只能抱着拖把跟在他后头拖,边拖边问:“班长,可以不?”
“还行,还行。好了,你去把垃圾倒了,然后就可以走了。”
“好。”陈玉抱着拖把站在一旁,低头温顺地应了。
“还有。”小班长扯了一下陈玉的长头发,嫌弃道,“那什么,你去把你头发剪了,现在抓得不严,到时候要是严格起来,你这样的仪容仪表是要扣分的,流动红旗没有了都要怪你。”
陈玉头发被扯痛了也不挣扎,摸摸被扯乱的头发,低头不反驳。
小班长“啧”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去背上自己的书包走了,陈玉跟在他后头,又一次去拖脏脏的脚印。
好不容易把地板拖干净了,陈玉还不能回家,因为倒垃圾也是他的活。
两个大垃圾桶堆在杂物房里,陈玉一个人拿不动,只能连拖带抱,臭烘烘的垃圾让他不太好受。
然而也没办法。陈玉叹了一口气,瘦弱的手臂颤巍巍地把垃圾桶抱起来,眼前的杂物房门口被从外面猛地拉上,接着是一阵做恶作剧般的哄笑声。
陈玉听出来了,是他的同班同学,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快快,把门锁紧,把那个小垃圾锁在里面!锁他!”
“锁好了!哈哈哈吓死他!”
“臭乡巴佬,拿了两朵小红花就了不起了,让他跟垃圾呆在一起清醒一下。”
陈玉赶紧放下垃圾桶,跑到杂物房门前,试图拉动门把,纹丝不动,他心有些慌了,拍拍杂物房的木门:“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放我出去。”
陈玉说的话他们会听才怪,听见陈玉着急的声音,反而会更加兴奋,相互按住,在门前听了一会陈玉的求救声。
“有人吗?这样不太好,先放我出去好不好?”陈玉很慌张,猛地拍木门,发出激烈地砰砰声,“放我出去行吗?”
“有没有人呀?”陈玉持续地拍着门,狭小的杂物房里只有高处一扇排气扇,再加上陈玉心慌得厉害,后面还有两个巨大的垃圾桶,陈玉很快感到有点喘不过气。
闹了一会,杂物房门外彻底地安静了,嘲笑声一哄而散,陈玉把手都拍麻了,最后也没有人给他开门。
陈玉将脑袋枕在木门板上,绝望地坐到地上,一会之后,杂物房里传来小孩子的啜泣声,是陈玉在哭。他已经从迷茫,到接受现实。
自从来到了城里,陈玉遭受过许多不公平,不友善的对待,起初是因为他蹩脚的口音,可笑的塑料凉鞋,笨拙的行为和学习成绩的落后,这些他都尽力去改正,尽力地融入他们的集体。
然而,今天,他发现,很多东西就算努力改变了,别人也还是不会喜欢他。
偏见早就在见面的第一眼就已经铸就,之前隐约的期待和努力全部都是白费劲,口音,凉鞋,长发只是萦绕在偏见之外的借口。
别人不喜欢他,就是不喜欢他,因此可以找出一百个理由来不喜欢他。
因此陈玉哭了。哭自己饱受欺凌,哭自己被人嫌弃,哭自己白费功夫,哭自己无助的未来,好像永远都要在这样荆棘丛里度过,永远也无法挣脱。
不知道哭了多久,陈玉模模糊糊地抬起头来,发现排气扇外传来路灯的光芒,周围完全已经黑暗了,他好像也闻不到那两个垃圾桶的臭味了。
陈玉拖着麻木的双腿,挣扎起来,微弱地拍拍木门:“有人吗……有人吗……可不可以救救我。”
“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陈玉的嗓子已经听不出是个小孩子的嗓音了,完全沙哑,“开开门……”
一次又一次地拍门,不知道拍了几千次,几万次,门锁处终于传来轻微的声响。
陈玉谨慎地停手,往后退了些许,躲到后面的垃圾桶去。
学校的保安一开门,打着手电筒,就直直地看见一个小姑娘猫着腰往垃圾桶钻,哭得脸都红了,浑身发着抖,瞳孔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发出恐惧的颤抖。
保安大叔问:“姑娘,你怎么不回家呢?!这都晚上十点多了!”
陈玉知道,自己得救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保安大叔说了一声“谢谢”,然后踉跄着脚步走出杂物房,他以为这辈子也走不出那个小房间了。
陈玉背着书包走出学校的时候,学校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只有路灯,孤影,还有发着猩红色的光芒的LED灯,上面是学校的名字,拽得很长很长,像洒了满地的血泪——不知道有多少被欺负过的小孩子也是这样,深夜,踏着大气磅礴的学校名字,一瘸一拐地,慢慢地回家。
回到李家大宅的时候,陈玉已经身心俱疲,快连喘气的力气也没有了。
陈玉也当然忘记了与李馥棠的生日约定,直接回房间睡觉了。
李馥棠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面前放着一个三层高的蛋糕,奶油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旁边还放着两张科技馆的票,上面用红印盖着过期不候。
李馥棠很有耐心,一直等到十二点,落地钟铛铛铛报时,小别墅的双铜门也没有被推开,当然也不会看见那个傻乎乎的,笨拙地,温顺地,偶尔还不错的伽利略。
李馥棠在铛铛铛的钟声里站起来,抬手把那两张科技馆的票给撕掉了,然后去把铜门落锁,没有半分犹豫,“咔嚓”一声,没有人能进来了。
没有人能进来了。这个房子,这个世界,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