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环绕着深谷,无数楼阁殿宇依山而建,琉璃瓦在日光下流转着金辉。
这正是南昭第一宗门,满月谷琉璃宫。
琉璃宫主殿高居险峰之上,霞光漫溢中澄澈通明,尽显仙家清气。
殿外,云霞缭绕之中却有两架玄黑车驾悬停于天,漆黑色泽与琉璃宫明净皎洁的环境格格不入。昭地盛行儒道,以宽袍缓带、仙风道骨为美,流行由青鸾所拉的白玉车驾,甚少出现这样凶戾阴沉的北地黑骐。往来弟子见了纷纷抬头驻足,面露惊疑,讶异这等凶兽如何踏入了琉璃宫。
主殿第九层,有一副棋局横于相对而坐的二人之间。对弈两人皆是声名鼎鼎的存在,一者为琉璃宫现任代宫主温从苍,另一者乃是殿外黑骐的主人,悬镜山执事左丘山。
“微生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现在孟师兄生死未卜,我打心底把他看做自己的徒弟。”温从苍面带礼节周全的微笑,略有憾色地落下一子,“这孩子天赋人品俱佳,十六岁便已结丹,只可惜运气太差,修炼上出了岔子,否则与明道主皆少年英才,也算是良配。”
左丘山端坐于对面,一身黑袍,气度如老树,哂笑一声:“代宫主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我皆知这婚约的来历。当年宫主孟雪楼收了弟子,天生灵魂有缺,又是至纯的俱全灵根,对天地灵气异常敏感,这样的体质定然是养不活的。所以向悬镜山求了宝物定心莲,用来在灵台上加一重保障,免得一踏入修道之途就被天地万物携带的灵气冲撞成痴傻疯子。”
“至于条件。”左丘山冷哼一声,“玉笼峰上那女人死了,她的道总该有人继承,悬镜山第十三峰要决出新主人。悬镜山拿出定心莲救了孟宫主的弟子,待那弟子长成后,当作为第十三峰新任道主的道侣——彼时孟雪楼是这样答应的。”
温从苍擦去额角渗出的微汗,低声道:“可是眼下孟师兄和微生的状况……”
左丘山将棋子往棋盘上一搁,随意道:“是啊,孟雪楼失踪数年,他那弟子又丹田已毁,怕是一生都无法再次筑基。事已至此,依我看,这门亲事不结也罢了。”
“这事,要么还是问问明道主的意思吧?”温从苍将目光投向倚在窗边的年轻男子,试探性地发问,“安排孩子们见上一面……”
“我天,你倒是有做红娘的闲心。”左丘山失笑,“悬镜山不是普通人能待的地方,不能筑基的弟子在那要被磋磨死,你还是多爱惜你那徒弟的命吧。”
明旭日靠在窗边,对二位长辈的讨论不发一言,好似听着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
侍从们屏息静立在纱帘外,生怕呼吸声惊扰殿中三位具有移山填海之力的大能,但耳目可不闲着,一面听着两大宗门这桩陈年婚约,一面偷眼观察静立一旁的明旭日。
这位明道主崭露头角时间不长,侍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真面目,但他已经声名在外:不是太好的名声,是凶名。
既是悬镜山出身,那也不奇怪,这地方出来的人都阴恻恻的,带着点古怪,估计风水不好。就好比明旭日此刻倚在窗边,窗外的天光云影照不亮他黑漆漆的衣袍,衣袖上红梅横斜,好似干涸的血。隔这么远,侍从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气。
明旭日的掌心白雾缭绕,一捧冰雪悬浮在白雾中,那双传闻中嗜杀染血的手正将冰雪揉捏成小小的人形。从方才开始,他一直在专心致志地捏雪人,未曾抬眼,似乎完全没有理会二位长老的对话,甚至可能没有分心去听。
侍从看着那团冰雪咋舌,修成元婴的圣者可以自创一片空间,扭曲其中规则,这般能力用处颇多,根据圣者的修行方向各有神异。但这位年轻的圣者,竟然创造了一片空间令冰雪不化。
然后用它来捏雪人。
明旭日将雪人翻来覆去摆弄许久,捧起仔细端详。他眉宇渐渐蹙起,似乎仍是不满意,手一挥,雪人散做一团,他又从头开始捏。
侍从听见他声音极低,似在喃喃自语:“怎么总是不像……”
在这时,他又仿佛一个为情所困的少年人,半点没有传闻中的生杀予夺的煞星样子。
然而没过一会儿,他将雾气连着冰雪收进袍袖中,瞬间闪过的迷茫之色尽消,又变回了锋利冷冽的明道主。
左丘山与温从苍的声音渐息,大约是已经商量出了结果。
明旭日缓步走至棋枰前,望着残局温声道:“悬镜山此来,只为取回定心莲。”
他眼睫低垂,掩去眼底晦暗不明的神色:“至于道侣一事,某此生风月情爱之念已休,不必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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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交锋机心,此刻这些才打跑外卖贼,刚吃上午饭的少男少女们自然不知。
“师兄,厉害。”辛鸿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满脸崇拜,“会揍人,也会,做饭。”
把厉章赶跑,淮生心情颇佳,只是一掀开食盒,他又颓丧了。
菜色一般,教人幻视温温吞吞的食堂大锅菜。这倒还罢了,耽搁了这么一会儿,菜竟然有些凉了。可见外卖技术跟上了,保温技术却没跟上。
但淮生他自小是个鬼主意多的,山人自有妙计,他把一碟泡在油里的炖肉拎出来片薄,让小鸿唤出火苗炙烤——就这样拉着云缨和辛鸿在院子里开了一场小型烧烤会。
云缨坐在一旁吃着烤肉,但忧心的神色挥之不去,她偷眼觑着淮生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师兄,刚才厉章那些话……你别难过。”
我难过什么?淮生笃定地开口:“被我这样的废物揍了一顿,我看那个厉章才该难过。”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方才快人快语的小姑娘霎时红了眼眶:“师兄不准用那两个字说自己!”
没想到云缨的反应这样大,淮生慌忙去劝:“是师兄不好,乱说的。”
辛鸿也想安慰她,奈何真的缺乏语言调用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脸涨红着去拉她的手。
“他们说师兄是少年天才,是琉璃宫最璀璨的明珠,最有望代表琉璃宫在试剑大会拔得头筹之人,我不在乎这些名号,但师兄不能这样轻贱自己。”她薄薄的皮肤因气血上涌泛着红,“无论有没有这些名号,都不影响师兄是我和鸿儿心里最厉害的人,师兄绝对不是废物。”
辛鸿的脸终于不那么红了,他斩钉截铁:“是的。”
淮生看着师妹师弟,心中生出酸涩的柔软,他半蹲下把两个小脑袋齐齐揽进怀里。“我明白的,哪怕是为了你们……”他低声道,“我会努力做一个很厉害的大人。”
这或许是因果报应?在现代淮生亲缘淡薄,父母繁忙,也无兄弟姐妹,一朝穿越异世,不过短短一会儿,他的心脏却像被温水浸泡,软成一片,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身为兄长的责任。
哪怕……这两个孩子给予他的爱,是指向原本的“微生淮”。
是我鸠占鹊巢,获得了两个孩子对师兄的关心爱戴。
我穿越到此,那这具身体原来的魂魄又去往何处了?淮生的心越来越沉,几乎在愧怍中想要逃离。
云缨看他面色沉重,又吸一下鼻子,拉住淮生的手臂,继续说道:“还有师兄的道侣……没事的师兄,其实不结这个道侣也是好事。我听其他前辈说了,这门亲事本身就是那些大人物们的决定,哪里考虑过你的感受?定这桩亲事的时候你都没几岁呢!”
她换了口气才接着道:“而且,只说了将你许给悬镜山新任道主,这人神秘得很,连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都不好说呢,我可舍不得师兄去吃那样的苦。”
淮生看着她稚气未脱的面容,完全是个初中年纪的小妹妹,却满脸操心神色,劝慰的话语也头头是道,更是动容得难以言表。
他拍拍云缨攥紧的拳头,温声道:“我明白的,你放心吧。”
“况且,代宫主干过最昏头的事仅有收了厉章做弟子,其他事上倒不见有多昏聩,不至于只因为婚约解除就将你逐出宗门。即便师兄被赶出琉璃宫,也多得是去处,有仙门经历,到了山下大可以招生办学,凡间仰慕仙门,许多富户为得一个拜入仙门的机会是不吝资财的。”她一吸鼻子,“我和鸿儿也会努力修行,到时候能给师兄撑场子……”
淮生哭笑不得,这孩子真是聪明的没边儿了,几句话替他做好职业规划,还是“辍学留学生回国做留学中介”的路子,商业头脑不可谓不强。
他含笑道:“好好,将来师兄要多多仰仗你们了。”
云缨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了一串,现在终于停下,才感觉嗓子眼儿在冒烟。辛鸿默不作声,烧了两团热水托在手心端来。
“都喝哦,热水,对身体好。”辛鸿认真说。
云缨面上泪痕未干,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们还是买点杯碗回来吧,这才是现在第一要紧的事。”淮生无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