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生脖颈湿濡一片,只觉身坠炼狱如遭火焚。
可不能发烧啊……淮生迷迷糊糊地想,今晚十二点前有一个课程期中作业要提交,还没写完呢。
他在头痛欲裂中嘟囔一声:“帮我倒杯水,明旭日……”
换作往常,那人已经掀开被子,连药带水地递过来了。虽然平日里像块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但淮生真病了的时候,他又是个无微不至的二十四孝好室友,连倒出的水都温度适宜。
淮生也讶异明旭日何以有如此大的反差,曾经这样发问,却只得到明旭日挑眉反问:“日内瓦公约包括什么?”
禁止虐待战俘……淮生当即气得牙痒痒,深感这位同自己从幼儿园掐架掐到大学的宿敌兄果真不是个东西。
然而,这回淮生没等到送至嘴边的温水,唯有少女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快点生火呀,火这么小师兄的药什么时候能熬好,我看师兄难受得厉害!”
接着是男孩慢吞吞的声音:“火,很烫,太大,底就,漏了。”
“你就不能加大火焰的同时降低火焰温度吗?”
男孩委屈:“没教。”
淮生嗓子发痒,干咳几声后猛地睁开眼。汗水从额头上流下,蛰得他眼睛通红。
然后,前·二十一世纪男子大学生淮生就被眼的场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眼前一男一女两个小朋友,看起来都不大。男孩竖着小拇指,一簇小火苗在指尖跳动着。火苗之上加热着……“碗”,又或者说,是那少女的手。青翠的藤蔓从她袖口爬出,拢成碗状,其中盛着不可名状的浓黑液体。
天地良心,这还是地球吗?
淮生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肉。
少女瞥见他醒来,欣喜万分,藤蔓也快乐地飞舞:“师兄!你终于醒了!”
她右手伸长,举着不可名状液态物质递到淮生面前:“快喝吧师兄!”
淮生面露难色,正思考着如何不伤害少女感情地婉拒。
下一秒,那藤蔓组成的小碗终于不堪受辱,漏了个底掉。
淮生与少女同时惊叫。
男孩睁大无辜的眼睛:“我说了……”
少女用一根藤蔓敲了他的脑袋,另一根麻利地卷起脏污的被褥换新。
淮生目瞪口呆,好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孩儿们……”他弱弱开口,“咱们家就缺那一个碗吗?”
“师兄说,教我们射箭。”男孩抱着手臂,满脸不赞同,“然后,家里就没有碗了。”
淮生这下真沉默了。
眼前群魔乱舞的场景,明明白白地揭示了一个事实——他穿越了,穿越到了一个修仙异世界,并且肉眼可见的,原身似乎不太靠谱,连带着师弟师妹也一个赛一个的楞。
穿越前的记忆片段如潮水向他涌来,他眼前恍惚又出现货车撞来的景象。
他那时候,听见骨头断开的声音了吗?
是自己的,还是那个人的?
可能也并不重要,这样惨烈的事故之下,大概两人的骨肉都会均匀地涂抹在墙上,不分彼此。即便是来鉴定事故现场的法医都无法将他们分开,只好用铲子一气铲下来。
完蛋,要和最讨厌的死对头生不同衾死同穴了。
但淮生仍有一件事不明白。
那时,明旭日拉过他的胳膊,一把将他向后推去。
明旭日物理成绩那样好,怎么会不懂一辆货车重好几吨,高速行驶下的冲击力,哪里是人类的血肉之躯能够缓冲的呢?
既然他能够穿越,想必明旭日也同样穿越了吧?如果能再见到他……
淮生不愿继续细想。
“师兄怎么又呆住了?”少女双手褪去藤蔓形态,在他眼前挥挥。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男孩冷静地讲出长句。
“喂。”淮生回神,决心把原身丢掉的身为师兄的尊严慢慢捡回来,“你们两个没大没小。”
然而两个小鬼视他的威严如无物,还是笑嘻嘻地贴着他。
“师兄,你还难受吗?”孩子们像小动物一样有着毛茸茸的体温,挤挤挨挨地窝在他身旁抬头望他。
淮生摸摸自己的额头,又认真体会一会儿,得出结论:“没有,真的不用喝药。但有点饿了。”
男孩闻言推开窗,风过檐下,铜铃叮铃一片,远处若干鸾鸟起落,身披天光,俨然仙门气派。男孩观察一会儿,回过头:“还没到。”
少女鼻子一皱,愤愤道:“这群兽修,总是不爱关鸾鸟苑门,多挡送饭的云鹤的路啊!”
这就是修仙界吗。淮生终于感到一丝欣喜:异世界校园外卖可以送到门口呢。
暂时无饭可食,三人走出房门,在院中百无聊赖,几句话间,淮生弄清了眼下的师门组成情况。
师妹名云缨,十四岁,修为筑基中期,活泼明快;师弟名辛鸿,十岁,尚在练气,讲话很多停顿,不知是何隐疾。
至于师父……
云缨神色一黯,掩饰不住的失落:“月初我去过司命楼,师父的命牌未碎,除此之外,仍是什么消息也没有。”
竟是如此,这可糟了。淮生心想:
失踪的师父,稚嫩的弟妹,还有穿越失忆一无所知的他。
面对这样debuff叠满的情况,淮生却燃起了斗志,像高三冲刺时每一次面对数学模拟卷的最后一题。刚刚成年、身无长物的大学生,突然进入了举目无亲的修仙世界,有千座万座的险峰等待他攀登。
“说不定我会成为这里的传奇。”
可惜,传奇还没来得及落下第一笔,门前就传来一阵喧闹声。
机械云鹤挂着食盒,扑簌簌地降落,还没沾到地面就被从旁伸出的一只手一把抓住。那只手用劲儿极大,把木石死物捏得嘎吱作响,这位不速之客朝着院落大喊一声:“微生淮!”
淮生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三个音节是名字。
自己现在的名字。
来人形容狼狈,整个人像被水鬼抓着舔了一遍,长袍头发紧贴身体,正湿答答地往下滴水。然而比他的外表更怪异的是双瞳中燃烧着的亢奋火光。
“你那是什么表情,难不成丹田损毁,气海枯竭之后人会变成聋子呆子?我告诉你,悬镜山的仙人这两日就要到了,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和阁下这样的人同处一地。”淮生斟酌着,很有礼貌地说,“之前的日子想必也不见得是好日子。”
“你!”那人气的一甩袖子,指着淮生道,“便是逞口舌之利也无用,你可别忘了,你连剑都扔进祈仙潭了,一个连剑都没有的人如何配作琉璃宫弟子?等你身上的婚约解除,琉璃宫定然容不下你这个废人了!”
悬镜山、琉璃宫、弟子、婚约解除、废人。
淮生敏锐地从这人话语中捕捉到关键词。
淮生有点明白了。
这个设定,他是仙侠文退婚流男主啊!
现在,他要喊出名台词“莫欺少年穷”吗?
好像不太合适。而且也没有版权。
或许是淮生的沉默落入他的眼中无异于挑衅,来人的怒火更炽,他踉跄向前几步,两眼中燃烧着迫切的兴奋。他手腕一抬,露出藏在手中的剑。云缨霎时警惕,上前一步挡在淮生身前,手握住剑柄就要出鞘。
“厉章,你又来做什么?”云缨稚气未脱的脸上挤出怒容,“我不会让你欺负微生师兄!”
然而,一只素白的手按住了她,把剑推回鞘中。淮生缓步上前,直直对上厉章神色癫狂的脸。
断断续续的笑声从厉章喉咙中发出,他将手中的剑一甩,呛啷一声,落在淮生脚下。
云缨瞪大了眼:“这是……”
厉章大笑道:“微生淮,我替你把这破剑捡回来了!上回秋试,你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我借助外力筑基,不配与你一战。如今你气海尽废,连剑也丢了,估计连普通筑基都比不上了吧?我倒是不嫌弃你这条废狗不配,拿起你的剑,今日我偏要与你一战,你避无可避!”
淮生眉头皱起,这人脑子没病?找老弱病残打架,胜之不武,败之便是笑柄,神智清醒的人谁能干出这事?他首先按住了蠢蠢欲动要替他应下挑战的云缨,又对着厉章冷笑道:“你挑战我便要应?琉璃宫何时有这样的规矩了?”
略微一想就能明白其中关窍,否则岂不是可以借挑战切磋之名,大行霸凌之实?
见微生淮并不应战,厉章颇为不耐,自从秋试之后,他心肺中好似火烧,一念及在比武台上被微生淮落了面子就彻夜难眠。眼下微生淮落到这等境地,他却仍然无法从对方的失败中获得完全的快.感,这让他越发恼怒。
“难道,微,生,师,兄,不敢应我的战?”厉章越发嚣张,语带讥讽道,“还是说你那双柔弱的手已经废物到连剑都提不起来了?”
淮生举起手,对着日光一照,五指纤长,肌骨如玉,他一扯嘴角,露出一个堪称玩世不恭的笑:“这么在意我的手,暗恋我?”
他又一踢脚边**的剑,“跳进湖里替我捡剑,暗恋我?”
“你!”又是始料未及的话语,厉章脸已涨成了猪肝色,恼怒得快要冒出蒸气,他顿时失了章法,一道掌风向淮生劈来。
云缨和小鸿喊道:“师兄小心!”
淮生脚下轻灵,避开厉章的动作,这具身体即使丹田已毁,日积月累的修炼依旧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当淮生凝神屏气之时,厉章攻来的招式在他眼中放慢数倍。
“暗恋就排队去,别没事上门讨嫌。”淮生一面闪避,一面嘴上嘲讽不停,与此同时,厉章的出招与愤怒之中外溢的灵气在他眼中纤毫毕现。
淮生未曾接触此类玄学,但他穿越后,却仿佛无师自通了这个世界的灵气运行规律。
阴阳五行,存在于万物之间。
这具丹田毁坏、气海消失的身体仅是失去了容纳灵气的能力,但天地万物各自有灵,无法使用自己的灵气,大可借用他人。
厉章劈来的手掌镀上一层金属光泽,俨然是催动金系元素的结果,淮生心念一动,大喝一声:“鸿儿,借你的火一用。”
火焰自辛鸿掌心升起,淮生借风引火,火舌霎时舔上厉章金属化的手掌,厉章本欲无视这微小火焰,但他此刻气血上涌,经脉间灵气充盈,火舌顺着掌心一路烧进内腑,烫得他浑身一蜷。
“怎么可能……”厉章看着自己的手,难以置信地喃喃:“你如何还能使用灵气伤人?”
淮生没有理会他,趁着他怔忡之时,提上食盒,捉着云缨辛鸿两个小脑袋回院中去了。大门关闭前,厉章听见淮生轻飘飘地甩下一句:“蠢货,金属导热。”
厉章愣在原地,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过了良久,他把通红的手掌藏进袖中,暗暗攥紧拳头。
他要去寻代宫主,问问这悬镜山的人究竟何时才能到,还要让微生淮嚣张到何时!?
厉章有所不知,此刻代宫主正焦头烂额。
而悬镜山之人,也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