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城富商钱老爷,名唤钱安,听得谢清辞质问反令他缓声轻笑。
他生得一副端正骨架,并非寻常印象中的富商那般富态臃肿,肩背挺括如松,透着常年习练书法或骑射养出的匀称气度。
钱安从紫檀木椅上起身,走到一处书架前,双手缓慢转动摆放的夜明珠三圈,而后拿起夜明珠,轻敲了敲书架间夹层,夹层木板顿时移开了些缝隙,任谁也想不到,薄薄木板夹层中还有一处一指宽的藏物暗格。
钱安并未避讳谢清辞,从那暗格中拿出一张折叠多次的白麻纸,而后将白麻纸打开,递给谢清辞。
手中白麻纸轻飘飘的毫无重量,借由烛光,谢清辞看清上边写满密密麻麻的名姓,刚起始时的大篇名姓还算端正,而后新添上去的名姓越来越潦草,仿佛只余片刻时候,私下寻机写下。
其中大多数名姓写下后,又在其上又被狠狠划了一笔。
在名册倒数第三个,写后又被划去的,名唤小梅。
谢清辞目光顿然移至白麻纸底端,这份名册还余最后两人未被划去。
一人名唤季风,另一人名唤小翠。
正是季慕枫与虞锦混入钱府所用的化名。
谢清辞拿着白麻纸的手不由一紧,抬眼见坐在对面紫檀木椅上的钱安久久未语,看不见平日半点轻松笑意,鼻梁两侧的皮肤绷得发紧,连带着鼻翼都微微翕动,像是在极力平复呼吸,却又总被什么堵住,每一次起伏都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
“二十六人。”
钱安垂首瞬间面颊白得褪尽了血色,下唇被牙齿死死咬着,唇齿间艰难吐露浓重恨意。
直到他再抬起头,才令谢清辞看清那极力忍耐的恨意之下,发红的眼眶。
“从我察觉异样至今,已死去二十六人。”
“呵,我原想托人去寻你,可只一有动作便会被他们得知,我派出去的人,也都一个未回。”
难以想象,济州城繁华之下,即便产业遍布城内外的钱安,依然不得向修真宗门求救。
魔修将钱家设为封印地,饲养上古之物,钱安在俗世家财万贯,可遇上魔修,不过也是一个寻常人,行事处处受限,连无暇顾及的郊外钱府宅院,都成了魔修藏身处。
谢清辞眸色愈深,暗得仿佛冬夜冰下寒潭,暗流涌动:“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不记得,或者换言之,我被遗忘了许多事。”
钱安深深吸了口气,满腔痛恨惊惶总算有了诉说处,思绪飘回察觉一切事端初始。
“我只记得府中本一切如常,我如愿与婉欣成亲,而后有了煜儿,我有意低调行事,不再似从前常在外奔波,只与婉欣带着煜儿常去郊外庄子小住,泛舟玩乐。待煜儿一日日增岁,为他请先生启蒙教导,伴他练字习武,婉欣在一旁饮茶赏花,间歇唤他过去躲懒。”
钱安轻笑起来,兴许往日幸事太过耀眼,不知悲情已暗自悄然降临。
“直至有一日,婉欣忽然病了,病得很重,几乎快夺去她性命,我遍寻天下名医,却都瞧不出这是何病,更有甚至同我说婉欣身子康健,许是心病。各种千金要方我都买来试过,可婉欣依旧不见好,甚至病得愈发严重,有时仿佛会脱离掌控,变为一陌生癫狂之人。然待婉欣醒来后,又根本不记得她曾发狂一事。”
“我渐后觉,此事绝非常人能处置,婉欣许是被何脏东西上身,因而派人前往宗门寻你,可我派去之人均没了音信,无声无息仿佛于人间蒸发。我将府中事由安排好,想亲自去时,魔修却于此时露面。”
谢清辞跟在钱总管之后,见到过藏在小巷中奉命卖药给钱府的魔修,旁观一想便知,这是魔修给钱府设下的局。
“我知中了他们圈套,拦人恐也他们所为,”钱安苦笑一阵,“然婉欣喝了他们的药,身子竟真渐好了些,便也顾不得许多。若道我助纣为虐,我自当受下这骂名。”
“可怪异之事,从那时才算真正开始。”
钱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暴涨的情绪,姑且平静同谢清辞叙述道:“那上门拦我相谈的魔修名唤齐蒙升,我问他为何要害婉欣,他却斥我污蔑,他与我往来多次,一直恪守约定,反倒是我背信弃义,想将此事告知外人。”
“可我那时分明头一回见他,何来甚么约定?”
谢清辞眸光忽地锐利些许:“从那时之前,上古之物便已消去过你记忆。”
“不错,”钱安方救下谢清辞时,便已听他提及府中隐匿之物来历,惊愕之后方恍然了悟,“齐蒙升得知我失忆一事,面上立时惊骇无比,忽地又诡异笑了几声,从那之后,我再未见过他面。我也是从那时起了疑心。”
“而后我也并非未尝试过传信于你,可连我亦觉着奇怪,似是屡屡因各种无关事由推迟。直至有一日,我将一封要托人带于你的密信藏在那处木板夹层中,所托之人似是天生聋哑,并不认字,我便将他情形记入那封密信中。”
“可不知多时之后,我翻动夹层寻得那封密信,却全然不记得自己曾写过,且上面记述之人,也根本无人记得。那人的卖身契、任何他的衣物用具之类遍寻不着,他本来做的轻省活,我只记得一直是另一人所为。简言之,这人如同从未在我府中出现过一般。”
如同在密道中听云舒桐讲述的小梅一事,谢清辞已得知与钱安所讲之人全然一致的经历。
成为上古之物的养料后,伴随而来的失忆令府中人俱不记得此人,又有魔修暗中打扫遗物,将此人生活过的痕迹尽数断绝。
“一次是忘记与齐蒙升的约定,一次是凭空消失的传信人,这绝非巧合,因而我悄悄将府中所有人名姓写下,藏在那无人知晓的夹缝中,眼见名册之上的人名一个接一个令我感到陌生,于无人知晓时死去。”
“我曾活过的日子仿佛破了个壳,过往充斥虚假。”
指节因为用力攥着衣角而泛白,钱安瞳孔中只余死寂。
“低下头才发觉,原来早已沉入烂泥。”
虞锦从储物袋中再度掏出暗绿木质镂空圆球,让草木罩将她笼罩在内,这才又与齐尔通过传送阵法,传到枯井,而后接连从枯井底跃起,跃至那处荒僻小院。
方一落地,虞锦讶然发觉貔貅之命竟无任何反应,空寂之中连虫鸣声不闻。
莫不是谢清辞又将上古之物引走?
虞锦掏出最后一瓶极品灵丹,趁齐尔不注意尽数服下,丹田灵气再度暴涨。
“护法大人,这边请。”
齐尔恭敬引人走向通往钱府之外的路,虞锦不曾犹疑,快步而行。
可他们行至钱府屋脊边界,齐尔正要松一口气,下一刻却毫无准备地撞上了一层无形屏障,柔软波纹随着他的撞击荡漾,旋即再度归为无形。
齐尔顿时面色煞白,忙回头朝虞锦道:“大人,此处危已!我们快回密道中,走另一条路。”
“让开!”
虞锦的呵斥声令陷入极度慌乱的齐尔稍稍定住,颤颤巍巍后退几步,但仍不忘惊看四周匆匆催促,恐要命之物将至。
虞锦暂定下心神,丹田暴涨的灵气瞬时集中于掌心,至纯业火凶狠乍现。
破!
业火就待这刻,蓄势待发扑上屏障,虞锦与它神魂相依,甚至能感知到其迅速蚕食屏障的愉悦。
然下一瞬貔貅之命的剧烈震荡忽起,齐尔似乎也察觉到异样,脚步惊惶想朝后撤。
这样大动静,上古之物不可能未能察觉。
业火蚕食速度显然慢了下来,似遇到何阻碍,甚至隐隐有屏障反扑合拢之势。
虞锦知晓不能再等,待业火蚕食出一道小口子,她眼疾手快,趁齐尔慌张不防,拉下其肩头扛着的钱夫人,立刻双手接住,将其推出那道口子。
“走!去来云客栈!”
至纯业火瞬间被反扑的上古之物尽数吞噬,波纹荡漾,无形屏障迅速合拢,如同反击从未发生,再寻不得一丝缝隙。
“大人!”
齐尔高喊瞬时停滞,剧痛传来,不敢置信的目光落在自己胸前。
随着快刀撤出,鲜血飞溅,溅到虞锦面颊上,冰冷目光睨视,恍若无情无欲的审判者。
将人一脚踹开,上古之物以人为食,淌着鲜血之人想必能吸引他片刻,虞锦迅速往反向跃去。
齐尔一死,对钱夫人的禁制自然解开,只要出了钱府,让她去来云客栈寻季慕枫便能有生机。
只是,虞锦轻咬了咬唇,即便知晓上古之物实力深不可测,本以为裂开的屏障能撑到她与钱夫人一道出去。
但其盘踞钱府,也不知暗藏几时,又吃了多少人,暗藏之力竟比她预想还要恐怖。
瓦片飞起落地的碎裂声猛地砸在虞锦心里,警示震荡骤然冲击她的心神。
顾不得再想旁的,如今只活命要紧。
她灵丹用尽,灵气耗尽,而该死的貔貅之命全然察觉不到屏障的存在,只一味引她往钱府外逃,甚至因她朝反向去,震荡愈发明显。
“砰!”
虞锦猛然回头,一息之前将将落地处,上好实木搭建而成的二层楼阁瞬间化为齑粉。
心间狂跳,虞锦硬撑着顿时乏力的双腿,心底将貔貅之命来回骂了个遍。
要命时刻没用不说,反倒帮着上古之物对付起她来。
忽地,虞锦狂跳的心忽然一止,下意识朝旁侧避开,却已是来不及,足尖之下瞬间炸碎。
只觉眼前一白,剧烈的冲击不知将她弹到何处,地转天旋,清月与齑粉在她眼前飞快交替掠过,旋即后背重重撞上一堵石墙,疼痛瞬间袭来。
虞锦猛地吐出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