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躬下身子,双手摸向颈肩,将一枚红绳系紧的铜钥从脖子上取下。
来松伸手一把夺过。
“行啊!今天人都在,把话说清楚吧。我们不要这店也行,地契加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大姨给我五十万,我马上领阿娘回家去,以后这店就是你自己个的。”
“来松,闭嘴。我们没有那么多钱!”
小姨拉紧来松的胳膊,她没有说谎,无论母亲还是小姨,亦或者店里的流水,账面上都无法一下子拿出五十万。
“没钱那就卖房子啊!幸芝住的房子不是你们一起买的吗,卖了分钱,以后各过各的。”
幸芝忽然被叫到名字,面上生出一丝尴尬。
小姨几乎跳起来,一巴掌扇在来松的脸上。
这一掌力道之大,来松跌倒在地,右边脸瞬间肿得凸起。他欲跳起还击时,幸芝站在小姨身前,抬头目视来松问:“你闹够了没有。”
“这,这不关你的事。”
来松的气焰肉眼不见的消弭下去。
一直没有说话的嘉瑶母亲上前拉着嘉瑶的手腕,低声道:“走吧,有福之女不进无福之门,你和来松的事,我们不同意。”
嘉瑶瞪了眼来松,跺脚欲出门离开。
“阿梅。”
有食客唤小姨的名字。
“闹够了,给我两盒米糕。”
“好,就来。”
小姨扯下来松身上的围裙进店忙碌,母亲捏着来松的手腕,硬生生将钥匙从他掌中抠出,转身走向里侧。她们谁也没看嘉瑶一眼。嘉瑶被拉着快步离开,来松气得来回踱步却也只能低头离开。
幸芝拎起包袱给来松让出条道儿,昨夜落雨店门口的积水还没来得及清扫,来松脚步又重,一脚踩下水溅到幸芝的裤腿边。
“阿姐。”
来松紧抿着嘴。
“去吧,我会跟她们说。”
母亲站在朝向阁楼的木梯前,让幸芝将东西放下。
“你那房子是用你死鬼老爸的保险金买的,跟这家店和旁人都无关。”
“好。我帮你把东西搬上去。”
包袱虽然不沉,但对六十多的母亲而言,提着爬楼梯实在危险。
“不用献殷勤。”母亲摆摆手,将两把钥匙挂在脖子上,看着幸芝一字一句道:“阿梅不会打这家店的主意,谁都不会,你也不行。”
说完,不在看幸芝一眼,提着包袱爬上阁楼。
母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阁楼转角,幸芝耸耸肩准备去跟小姨打个招呼,转身却见几名食客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不足一米的距离,六只眼睛死死的盯着她。
“你妈不会让任何人从她手里抢走这里。任何人,包括你,都不行。”
为首的老伯早已苍老得看不出年纪,沟壑纵横的脸上,皱纹似老树根爬满整张脸,头发和眉毛精心修剪,胡子却像野蛮生长的荒草,横七竖八没有一根长在应该的位置。
阴测测的声音说不出的怪异。
幸芝高举双手,笑得尽量和善道:“放心,阿娘会长命百岁,一直开着这家茶餐厅。”
说完,她侧身从杂物房穿过。
小姨站在操作台后,正垂首掉眼泪,察觉到幸芝出现忙牵着围裙揉眼睛。
“幸芝啊,要走了吗,带点东西回去吃。”
小姨推出食盒,里面是新出锅的米糕和蒸饺。
“好。”幸芝没有推辞,“小姨,来松最近缺钱吗?”
小姨叹息道:“他什么时候不缺钱,也不好好找个活干,跟人家学什么网上的生意。他找你借钱了?”
“没,这不今天……”幸芝顿了顿,继续道:“来松跟那边还有联系吗?”
“有吧。逢年过节也有走动。幸芝啊,今天的事你别放在心上,是来松不知道。你那房子跟这里没有关系,那是你娘给你的,你只管安心住着。”
小姨拉紧幸芝的手。
直到幸芝离开,母亲都未从阁楼下来,她提着食盒走出茶餐厅,屋外的暖阳瞬间驱走体内寒气,再回头时,茶餐厅仍是旧日般人头攒动的模样。
临平和孩子等在小区门口。
小宝似乎没睡醒般迷蒙着眼睛,临平检查一番车况后朝幸芝竖起大拇指。
“你啊,牛!”
见到临平后,疲惫和酸痛仿佛有知觉般瞬间席卷全身,她甚至无法抬手将小宝揽紧入怀。
“真累。”
虽然累,旅途对于幸芝而言仍是刺激又幸福。
她几乎要忍不住去规划下一次的长途旅行时,临平的一句话将她打回原地。
“今晚我早点出门,争取把油费赚回来。”
****
日子再度回到日复一日的循环中。
唯一不同的是,旅途带给幸芝的美好记忆随着酸痛感正在一点点消失。
她和临平再度分房而睡。
早晨起床时,临平已经上班。
有几次,她睡过头竟没有察觉临平是否回来。
只有通过阳台换洗衣物和饭锅里剩下的残羹冷炙来区分,这个家还是不是完整如初。
天气渐渐暖和时,她会推着小宝在公园和小区里转悠,直到小宝花粉过敏,两只脸蛋像煮熟的虾仁。
她的活动空间只剩客厅。
手机没有信息,也没有铃声,除了小宝的哭声,幸芝在寂静的臭氧层俯瞰整块大地。
她快要窒息前的某一日,母亲和小姨忽然登门。
那是个周四的下午。小宝在爬爬垫上练习打坐,幸芝仰面瘫倒在沙发上,厨房和餐桌上摆放着昨晚和早上的剩饭,她不想吃也不想整理。
只是摊在那里,已经耗尽全部心里。
门铃忽然响起。
像往常一样,幸芝没有动弹。经常有敲错门的快递员和外卖小哥,无需搭理他们很快便会发现,这是一家没有快递也没有外卖的边缘地带。
他们会忽然意识到这家从来没有照顾过他们的生意。
幸芝没有动弹,除了呼吸。
门铃很快不响,幸芝深吸一口气,接着耳边传来一阵敲击声。
“幸芝啊,是我。”
母亲的声音让幸芝从沙发上弹跳起来,一瞬间她的脑袋涨得发懵,环顾四周,光线昏暗的室内,散发着古怪的异味,杂乱摆放的衣物还有来不及收拾的碗筷。
幸芝不想开门。
她想假装自己不在家。
小宝却忽然嚎啕大哭。
母亲和小姨前后脚进门,小姨依旧提着食盒,红漆木盒用旧式老蓝棉布包裹,沉甸甸的。
小姨扫了眼桌上碗筷,很快挽起衣袖忙活起来。
“不打紧,都是这时候过来的,半大小子累死娘老子。”
母亲换上那双她留在这里专属棉鞋,笼手步入客厅。小宝瞧见生面孔,不由分说哭得更大声,小小人儿恨不得手脚并用逃离现场。
幸芝将小宝抱起,放进婴儿车,拉开客厅窗帘,又将脏衣服丢进洗衣机,整理了沙发和客厅,母亲从次卧走出来,手里拿着临平的床单问:“这也不是棉的,人睡上去怎么舒服。”
母亲不常过来,但每次过来都会查看一番,尤其是临平生活上这些琐碎的杂事。
“是棉的,洗几水就软和了。”
“下个月起,我得过来住一段时间。”母亲看了眼厨房忙活的小姨又道:“她也来。”
“啊?”
幸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不愿意?”母亲看了眼幸芝,浑浊的眼睛里写满强势不容置疑。
“没有。小宝晚上闹人,怕吵到你们。”
“三五点那样过来,天不亮就回店里。”
母亲张开双臂从幸芝怀里抱走小宝,小宝哭唧唧揪着幸芝的前襟死死不放,母亲便也作罢。
她转身进次卧,将所有的床品换下后,将褥子抱去阳台曝晒。
已经没有多少日光,但幸芝没有开口。
她却好像听见母亲的回答。
“哪怕吹吹风也好。”
幸芝走进厨房,小姨将茶点用家里的保鲜盒重新分装好,又将新鲜排骨过水后丢入炖盅。
“最近不好好吃饭吗,气色这么差。”
小姨看向幸芝,一脸慈爱。
“阿娘说要过来住,是出了什么事吗?”
“哦,阿姊说了啊。嗯,我也过来借住几日。不打紧,是有那么点事儿,也不知真假。店里有食客家里人是上头的,说这片要拆迁,也不知是按户口还是人头,总之能多算点就多算点。”
“拆迁?”
这个小区虽然是老小区,但周边配套齐全,又临近烟波湖,只是当初位置僻远才售价不高。
这里完全没有拆迁的必要。
“这是其一。店前面巷子改下水,白天施工出了事,改到夜里。那个机器响得跟炮仗似的,实在太吵了。”
小姨说,东市大范围改造下水道,巷口那处堆了碎地砖,一个骑车上班的小伙子撞上去插了根钢筋进脑袋,家属拉了条幅围得水泄不通。
“人还没死,就开口要钱。”小姨叹息道:“还是来松认识的人呢,可惜了。”
幸芝恍惚间,茶餐厅外的巷口挤满人,披麻戴孝高举经幡,施工队被打倒在地,白纸黑字让人画押,却见不远处,某个黑衣男子双手倒垂,头顶似天线般的钢筋在雷鸣之后显露出惨白的脸。
临平回来时,幸芝坐在客厅地上,双眼呆滞目视前方。
“幸芝。”
“嗯?”
幸芝揉了揉脸,将下午母亲和小姨过来住的消息说了,临平听说要拆迁也很意外,他所在的单位也有城市规划的业务,丝毫没有消息。
“确定吗?”
“不知道。只说不确定是以常住人口算还是户口。对了,小宝还没落户吧。”
临平是从老家迁入单位的集体户口,每个月尚有几百块钱的租房补贴。幸芝的户口在如今这套房子里,但户主是母亲。
“明天我去单位了解一下,如果属实,看看阿娘肯不肯让小宝落到这里。”
临平进厨房时,幸芝跟着进来,将炖盅里的汤端出来,又热了点煎饺坐在餐桌对面。
“临平,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