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原本直线距离三个小时的车程,幸芝需要从县道到省道再走国道绕个半圆……
“不堵车的话,明早前能到。”
加完油,幸芝将车子停在加油站附近。
母亲和小姨前后脚去卫生间,她再次拨打临平电话。
无法接通。
幸芝:发生什么事,看到消息给我打电话。
雨忽然而至,砸在玻璃车窗上咣当作响。幸芝只得再次绕进加油站,母亲和小姨站在洗手间外,两人望着雨帘不知小声说着什么,显然不愉快已经过去。
上车后,母亲坐回后座,叮嘱两人系好安全带后,汽车一头扎进雨带。
雨刮器疯狂作业。
幸芝双手紧抓方向盘,时而掌心成圆,时而攥紧成拳。
五点不到,天几乎黑透了。
县道两旁除了零星几户人家透着灯光外,只有她们这辆汽车孤独行驶。
如浮叶孤舟。
也许雨声催眠,后座传出鼾声。母亲和小姨相互倚靠着,身上盖着勾线毛毯,睡着了。
六点半,后座两人饿醒。
汽车靠边,暴雨未停。
小姨在后座支起酒精炉,铁盘上加热食盒里的虾饺。
幸芝靠在椅背上尽量舒展身体缓解紧张驾驶带来的酸痛感,手机在掌心翻来覆去。
“临平的电话还是打不通?”
母亲探头问。
“呀!你说临平那孩子会不会找咱们来着,我觉着临平干得出这事儿。”
小姨说着,将热好的虾饺和汤包递过来。幸芝没什么胃口,为了接下来的驾驶,她还是塞了两个虾饺下肚,小姨又倒了热茶。
滚烫的,经由熬煮而成的红糖姜茶。
幸芝喝了几口,递回杯子时道:“少喝几口茶水,这路上不好找卫生间。”
小姨听罢连连点头将茶壶收好。
“要不让来松去你家里看看?”
“不用。这带孩子费神,说不定睡着了呢。”
母亲拒绝这项提议。
稍事休息,幸芝再度发动汽车,雨滴不知何时变成冰粒子,砸在前车窗沙沙作响。
车轮明显有些打滑。
幸芝降低车速,寻找合适地点安装防滑链。
母亲盯着车窗外,满眼焦虑。
“这么慢,什么时候能到。”
幸芝在一个桥洞下停好车子,摆放好警示灯后,现学视频。母亲虽然没再催促,但任谁也知道她恨不得车辆原地起飞。
车身狭窄,加上满是泥泞,幸芝刚一伸手,前襟已经粘满污泥,小姨在旁撑着伞,举着手电筒,轻声道:“幸芝啊,你别怪阿姊,她啊,这辈子要强惯了。”
“小姨,拿块干毛巾。”
链条滑落溅了幸芝一脸污水。
小姨弯腰进去找了块毛巾,架在幸芝脖子上,自始至终手电筒的亮光都没有移开过。
幸芝擦了把脸,干脆跪在地上,整个身子贴着车身才将里侧的挂扣扣上,再根据视频上将的弯钩朝外,坠链朝下反扣住外侧锁扣。
她支起腰,小姨已经举着毛巾擦在她身上。
“还要装三个吗?装好再换衣服吧。”
“还要三个,那干脆找个宾馆住得了。”
母亲摇下车窗探出身子,见幸芝满身污渍才把剩余的话咽回肚子。
“还有一个,小姨稍微帮看着些,这路太窄了。”
“放心,我就是躺在路中间也会保证不会让你出事。”
幸芝点点头,将车身摆正后安装外侧防滑链。她第一次想,如果是临平或者来松,这种小事应该轻而易举吧。
小姨站在车道中间,挥动手中毛巾,手电筒的光暖洋洋落在幸芝肩颈位置,紧随她不断移动的双手。
母亲坐在后座,只不时抬起和放下车窗。
忙好后,小姨已经找好干净的裤子。
“你不嫌弃就穿我的吧,干净的,昨晚睡觉忘记换了。”
是件纯棉的长裤,应该是睡裤吧。
幸芝换好衣服,确定路线后再次出发,此时将近八点,幸芝的电话铃声终于响起,她甚至来不及打开免提道:“喂!”
电话那头是热闹的喧哗声。
还有临平的说话声。
下午挂电话后,他随手将电话塞在裤兜里,小宝拉了他就给小宝洗澡,手机不知什么时候滑进澡盆。他哄睡小宝后满屋子找手机。
“后来你猜怎么着?”
临平的声音哭笑不得:“六点半,闹钟响了。手机彻底坏了,本来还想修一下,结果连电话卡都刚补办。幸芝,你在开车吗?我微信还没安装,等下可以视频吗?”
“在开车呢,我们沿省道绕一圈,应该能赶在你上班前到家。”
“你疯了吗!不要命了!这种天气,你开车赶回来?阿妈呢,我来同阿妈说!”
幸芝切断免提,将车辆靠边,接起电话耐心解释。
“我车速不快,困了就在车里睡会儿,没有着急。我已经决定了。”
幸芝话音未落,手机被母亲夺走。
“临平啊,是我。着急回去是我的意思。我们装了防滑链,暂时还能开,再往前看看,会找地方住的。嗯。放心吧。我看着她呢。”
电话挂断被丢在副驾驶。
母亲沉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手机泡澡盆?你信吗?我是不信的!”
幸芝再度发动汽车,密集的雪粒子砸向挡风玻璃。
她心里暗道,闯过去,闯过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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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原计划更慢的行驶速度下,汽车仍旧在缓慢向前移动。
母亲仰面倚在后背上沉沉睡去。
小姨坐在副驾驶,尽管疲惫仍努力撑起眼睛帮着看向前方。
“小姨,你眯会儿,实在不行就前面找个地方住下吧。”
“住吗?”
小姨回头压低声音道:“她不肯吧。闹起来你也不好受。”
“无所谓。”
小姨忽然笑出声,她低低地道:“我们幸芝做了母亲,再也不是随便哭鼻子的娃娃了。”
也不会再追问阿妈生气怎么办!
阿妈为什么不高兴!
阿妈为什么不爱我!
幸芝不知什么时候接受这一切,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将人生的希望寄托在母亲身上的?
遇到临平之后,还是生了小宝之后。
母亲,忽然从她人生的金字搭顶端滑落,这一落直接到了谷底。她会反驳,会争取,即便是在母亲情绪崩塌时,她仍旧能在一旁冷眼旁观。
知道自己父母并不爱自己这件事,是大部分人的必修课。
开门营业的旅馆要出比寻常贵得多的价格,母亲坚持只要一间房。幸芝单独开了一家,她需要洗澡,潮湿的衣服紧贴着皮肤,肚子已经失去知觉。
上楼时,母亲嘀咕道:“也不上班,花钱倒是不知节制。”
所谓的家庭旅馆也就是靠近路旁自建房改造的,没有单独的淋浴和卫生间,不足十平的房间一张单人床,紧挨着床畔是老旧的学生课桌,除此之外在没有别的,锅炉烧得滚热,倒是不冷。
幸芝简单收拾换洗衣服准备去洗澡,路过母亲和小姨房间时,听见里面传来母亲喋喋不休的数落。
她转身将自己置身滚烫的热水下,像是重新再活过。
这一觉,幸芝自己从挨着枕头便失去知觉,直到母亲的砸门声和旅馆老板的呵斥声!
凌晨四点,重新出发前,母亲竟以短暂歇脚年岁已高为由,让旅馆退了一间房钱。
至于如何交涉,幸芝几乎可以想象。
雨已经停下,地面并未上冻,路上车辆陆续多起来,母亲为自己提前出发不断叫好。小姨倒了杯热茶递给幸芝。
太阳出来时,他们还有两个小时的路程。
临平打电话说他已经请好一整天假,让幸芝不要着急。
母亲继续补眠,为接下来一整日辛劳积蓄力量。
早晨九点半,汽车停在东市巷口,幸芝将东西搬下车,母亲已经一路小跑向前。
小姨抱着食盒紧随其后。
幸芝甩甩肩膀,一手一个包袱挎在臂弯。
巷子很热闹,她已经许久没在白日来过,仍有临街商户认出她打起招呼。
幸芝的样子可谓狼狈,穿着小姨的睡裤,身上的毛衣外穿,露出半截洗得发白的衬衣。
茶餐厅门是开的。
来松站在门前叼着牙签,嘉瑶系着本属于母亲的围裙正在招揽客人,就连嘉瑶的父母也穿着粗布围裙端茶倒水。
母亲发出凄厉的尖叫声,在所有人来不及反应时直直走到嘉瑶面前,一把扯掉她的围裙狠狠丢在地上,踩上几脚道:“滚!都滚!都给我滚!”
嘉瑶原本娇笑的脸瞬间崩盘。
店内食客面上纷纷挂着怪笑,嘲讽的眼神落在嘉瑶以及其父母身上,好似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将人剥个干净。
嘉瑶愤而甩手,指着来松的鼻梁骨骂:“搞明白,今天是你来求我帮忙的!不把话说清楚,谁也别想好过!”
来松看了眼自己女朋友和未来的岳父母,舔着脸向大姨道:“姨,你这是干什么呢。我们也是好心,怕你们回来晚了,提早帮你们开门。再说,这店往后不也是要留给我的嘛。”
母亲恶狠狠瞪向小姨,一双眼睛恨不能将其挖个对穿。
“做梦!”
母亲从牙齿缝里蹦出两个字,朝小姨伸手道:“钥匙,拿来。”
小姨垂首站在一旁,被来松挡在身后。
“姨,你这么做不对吧。这家店是阿婆留给小辈的,你还想独吞啊!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你能吃得下吗?”
嘉瑶大声说道。
店中食客似乎根本不关心这些,仍不忘大快朵颐盘中吃食。
母亲根本不看嘉瑶,她只是摊出自己枯瘦如柴的右手,上下轻扇,静静得等待小姨服软。
像从前任何一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