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鬼怪的她 第2章 002

次日一早，幸芝便打电话联系母亲和小姨。

听说可以提前回去，且把孩子留给临平，两人很是不解。

茶餐厅人声鼎沸，两颗梳着时髦发型的脑袋挤在一处，抢着表态道：“其实你也不是非去不可，这些年不也没去过，怎么今年非要赶着时间。临平上班辛苦，周末难得有时间休息。”

“是你们邀请我的，而且，我也要休息，我也想出去放松一下。”

“可孩子？你婆婆当真是一点忙也不肯帮？”

“能别提她吗，而且临平说了他可以的。他是小宝得到爸爸，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就权当他为人父的经验累积。”

母亲和小姨捂住话筒，小声商议什么，片刻后又道：“幸芝啊，是这样的，来松也要回去，他交了女朋友，说要带回去商议一下婚事。我和小姨来买火车票，你跟我们一起吧。”

幸芝没有回答，心里有片刻犹豫。

开车的话，两天足够了。

火车还有汽车换乘，加上候车时间，恐怕不能在老家过夜。

“为什么不能跟来松的车子，我们五个人，他的车子足够了。”

“嘉瑶的父母，说要跟着去。他们也是那的人，好多年没回去，想回去看看。”

嘉瑶是来松新交的女友，幸芝没有见过，只是听电话里提到过几次。

大约来松认真了，要娶人家进门，又是要置办房产和车子，疯狂起来连班也不上，车子也不跑，每天跟在嘉瑶屁股后转悠鞍前马后车接车送。

“去给外婆上坟，他们也去？”

“那是不去的。他们只是回那边看看。”

幸芝答应看看车票，挂了电话。

茶餐厅正是上客高峰。因为来喝茶吃东西的都是附近老人，来得早吃得慢，茶水续了一壶又一壶，若不是尿急一个位子能占一整天。

“张阿姊，你同他们讲讲，把那空地搁出来哦，我们老姊妹也好坐着聊聊天。”

“是啊，是啊。把那处圐起来，做个下水就能用。搞得我们现在还要回家去。”

老太太们随着年纪上涨，憋尿的功夫愈发不行，坐不到片刻只能打道回府。

张家两姊妹只能陪着笑脸，说街角的公共卫生间开春就能建好。

“你们去年也是这么说的，过完年喽，也不见动静。要不是你们两姊妹手艺好人也实诚，我们可就不再来喽。”

别家早茶五元。

这里只要一元。

整个东市街口再没有比这里经济实惠。没有憋尿顾虑前，有些人甚至挤早班公交过来喝茶。

他们这年纪，公交也是免费的。

小姨贴了告示，说周末要回乡祭拜，那两天不开门。

喝茶的老伯眉头紧皱，一脸不满道：“不年不节的，怕是回乡偷懒去喽。”

“伯伯，是阿母家祭，要回去的。”

老伯仍是愤愤开口：“丫头做什么家祭，自己小子不就做了。我看，你们纯粹就是躲懒，叫我们那两日多花些票子出去。”

小姨没说话，捏着手指回铺子里。

有人拉住说话老伯骂道：“你年头浅，不知前后，茶可以乱喝话不要乱讲。”

“呸！要你多嘴！”

老伯骂道。

旁人见状围了上来劝解道：“这茶餐厅原是两姊妹阿母开的，我在这里住了七十多年，就他们家从来没涨过价，东西也不孬，怎将堵不住你的嘴！”

众人三言两语，拼凑出阿婆漫长又辛劳的一生。

十四岁嫁人，接连生了两个女儿，丈夫要抬表妹进门，气不过领着孩子出来讨生活，路边支了茶水摊，人勤快又老实，关键模样也出挑，两个丫头片子端茶倒水客客气气。

往来人便多了，也有人登门提亲，阿婆只说一句。

“哥儿，我怕是不能生了。”

再无人提及。

阿婆送俩丫头上学堂念书，雇了周边婶子帮忙，却被婶子丈夫打落了门牙。

茶水铺打砸一空。

阿婆也消失了。再回来，已是两鬓藏霜。

手里有些余钱，盘了铺子，仍是领着两个丫头，忙前忙后。

幸芝的母亲在门厅后听着，忍不住擦拭眼角，那里早已无泪，任由她擦红了面颊。

幸芝很快又打电话过来，说订好了早上四点的车票，到时候她提前过来接她们。

小姨一听四点，算算时间应该够用。

“家里住一晚不？”

“住！我带了换洗的被子，挤挤够了。”

小姨闻言面露欣慰，直点头，想着幸芝看不见遂又开口道：“跟临平道谢，这次给他添麻烦了。”

“怎么会，他是孩子爸爸，理所应当的。”

幸芝想想跟小姨说这些无益便让小姨准备些吃的，她们至少要准备两三餐的食物。

***

中午，临平跑回家。

“我得跟我儿子培养下感情。”

说着接过小宝，吩咐幸芝赶紧下厨，别耽误他跟孩子互通有无。

听说幸芝要带两个老人坐最早班火车，提议让幸芝自己开车回去。

“不行，不行。怀孕后我就没摸过方向盘，回去要走高速还有山路，你想害死我好给娃换个妈吧！”

“话是这样说，可当年考驾照，你一把过，我科目一就考了两次，科三几次来着。这样，这两天晚上我不出去了，领你跑两圈，如何？”

临平一直觉得幸芝很聪明，好像是生完孩子后，人才显得木讷些。

“可以吗？”

幸芝也有些心动，忍不住跟母亲和小姨分享这个消息。

小姨自然乐意，不用挤乡下公交，又不用爬山道，她开心得直跺脚。

母亲却是忧心。

“这样你会不会太辛苦了？而且过路费油费也是一笔开支。我看还是算了吧，等下回来松有时间，他车行的车子，跑起来不花什么油费。”

“阿妈，我真的很期待这次回乡下。”

幸芝难得坚持。她与母亲并不亲厚，在各种简单和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她总是习惯的被母亲抛在身后。

“幸芝啊，那我们自己走，不同来松一道，你稳当些开，咱们自己走自己的道儿。”

小姨挤过来说话。

也许是对旅途的期待，幸芝甚至听不见孩子的哭啼声，一切在她手中游刃有余。

清扫也好，梳洗也罢。

便是每半小时就要哼唧一番的小宝，亦让她心怀充满感恩。

幸芝很聪明，只用了两晚时间，汽车驾驶已经足够熟稔，仿佛天生就是赛车手一般。临平很是羡慕，说如果他有幸芝的天赋，晚上代驾势必薪水翻倍。

幸芝洋洋得意，像只尾巴高高翘起的红狐狸，让人忍不住想揉进怀里。

临平抱着小宝，难得将幸芝揽入怀中。

“幸芝，我爱你。”

“我也爱你，老公。”

***

周六清晨。

天刚蒙蒙亮。

幸芝洗漱完，又亲了亲小宝的脸颊，低声道：“我这会儿竟然有些舍不得，他这两天见不到我会不会哭闹。”

“放心吧，想看小宝随时给我打电话。”

“谢谢老公。”

幸芝又亲了亲临平的脸颊，冒头的胡渣刺挠着皮肤，让她再次对旅途有了真实的感受。

母亲和小姨住在茶餐厅的阁楼上，瞧着架势怕是要住上一段时间，不足十平的狭长空间塞满杂物和面粉。

“不必担心。嘉瑶父母过来，不想住旅馆就先住家里，等这趟回来，我们就回去住。”

小姨出口宽慰。

母亲却摇头道：“那房子本就是你要留给来松的，她丈人要过来，咱们挪一挪是应该的。何况人家嘉瑶说了，这回她父母来就是考察考察。”

“来松怎么这般做事，等见面我非要说他两句。”

小姨笑道：“你骂骂他也好。他呀，完全昏了头。我跟你们说，嘉瑶是个厉害的人物，这么久一点便宜也没叫来松占着，吊着来松跟狗瞧见肉包子似的。”

“来松说不跟我们住老宅，他领嘉瑶开宾馆去。他呀，就那点心思。我倒是盼着嘉瑶能管得住他，他们成了家，我也算是完成任务了。”

母亲没有说话，不断往车上搬运些东西。

有些旧衣裳和褥子。

小姨将打包好的食盒放在副驾驶，又塞了两个茶叶蛋和油条饭团给幸芝。

“你先吃着，我们收拾收拾。”

幸芝坐在驾驶室，吃着早饭望着母亲和小姨仔细检查门窗水电，又将告示贴在玻璃门上，最后才切断电源。

不知怎得，她忽然抬头，阁楼窗户上好似人影一闪而过。

一个提着灯笼的老妇人。

幸芝揉揉眼睛，再看时什么也没有，黑漆漆的窗口低矮的屋头。

“阿母，你断电冰箱里的东西怎么弄！”

幸芝从驾驶室探出半个身子，无语喊道。

“啊，不断电，万一线路走火怎么弄。”

母亲无助的望向自己的妹妹。

“两天，应该不会吧。”

于是两人又揭了告示开了玻璃门，推上总闸和冰箱的电闸，再仔细检查一番，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后，锁门上车。

幸芝习以为常。

只是觉得母亲佝偻的身子愈发矮小了些。

道路上并没有什么车辆，幸芝开起车来又稳又快，两人坐在后座很快将茶餐厅的安全隐患抛之脑后，甚至摇下车窗拉手唱起歌儿。

小姨是愉快的。

母亲的快乐掺杂着许多小心翼翼。

幸芝不时透过后视镜打量着两张与自己神似的面庞。母亲比小姨更像外婆，但母亲总说幸芝比自己还要像外婆。

除了那张藏在她皮夹里的黑白照片，幸芝已经快要忘记阿婆的模样。

但阿婆却从未自她人生中缺席。

她出生穿的第一件衣服，第一双虎头鞋，第一件夹棉的罩衣，甚至等她开始读书仍能穿上的碎花裙……

她想象着，穿着深蓝色大褂，梳着光溜溜背头，灰白的头发用小黑夹仔仔细细打理妥当，勾着腰坐在灯下一针一线密密麻麻的缝补着，期待着她的到来。

谁曾想，没过多久，便是这样的小老太太干出惊天东西的大事。

幸芝的思绪被拉远，母亲从身后推了推她的肩头小声道：“开车不要分心。稳当些。”

莲花路一路向东。

空旷的路边是厂房和现代化建筑，区别与东市的古老和沉默，这里像新生嗷嗷待哺的婴孩。

旭日在路的尽头。

温暖的包裹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