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骁离开上海已经一月有余,两人这段时间一直没有联系,九月伊始时,杨峤本想给他发信息,又怕他家里真的出了什么事,自己再去打扰他岂不是添乱,于是干脆作罢。
看到消息时,杨峤眼前一亮,当即回过去:『有时间。』
廉骁很快回复:『好。』
杨峤本想继续询问事情解决了吗,字打到一半又陆续删掉,见面吧,见面再问也不迟。
接下来的几天,杨峤和孙开贤一边继续在各个实验室刷脸,一边和孙向明规划将公司引入科研院所的采购部平台,忙得不亦乐乎。
周五晚上,杨峤洗完澡躺到床上,收到廉骁的消息:
『明天有空吗?』
杨峤:『有。』
廉骁:『好,明天上午十点,我去接你。』
杨峤想说她住的地方离地铁站很近,出行方便,不用麻烦,字还没打完,正在输入中闪了几下,新的消息顺势弹出来:
『顺路。』
杨峤迷惑:
『你知道我住哪吗?』
廉骁:『嗯,详细地址发我。』
杨峤无奈又好笑,想起苏宛经常吐槽自己,披着老实人的外衣,有时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总让人拿她没办法。
杨峤觉得这个评价有时对廉骁也适用,只不过廉骁的老实是不苟言笑,而他的不着边际也带着毋庸置疑的威慑力。
话到这里不好再推托,杨峤便照他说的,将自己的定位发了过去。
周六早上,杨峤提前下楼,在路口等待。
十点钟,廉骁如约而至,他今天开了一辆黑色的SUV,一下车,杨峤就注意到他比上次见面瘦了许多,面部线条更加锋利,依旧是一身黑色,像是无声宣告生人勿近。
走近了,廉骁冲她微笑:“好久不见。”
杨峤怔了一怔,随即笑着回:“好久不见。”
“上车吧。”
不知是否因为两人有段时间没见,杨峤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竟然有些紧张。
廉骁侧目看她一眼:“杨峤,帮我把你那边的车窗打开吧。”
“哦,好。”杨峤将车窗降到一半,问道,“你热吗?”
“我不热,但是你需要吹吹风,放松一下身体。”
“哦。”杨峤故作淡定,轻飘飘回道。
车内旋即安静下来。
杨峤的目光慢慢转向窗外,那里有高的楼和矮的树,它们在瞳孔里汇聚成一道模糊的幻影,杨峤在这样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虚幻里忽然想起苏宛。
起因是杨峤回顾廉骁的话,叹息自己又经历了一次被人看穿了紧张和尴尬的至暗时刻,转而想到苏宛和她曾经讨论过这个话题——关于人际交往过程中的尴尬心理学分析。
这人最爱一本正经地同她谈论一些“社会学”现象,杨峤每每回想起来,首先映入脑海中的是他滑稽的模样。
明明不近视,谈起这类话题时,却总要摸出他的黑框眼镜,他鼻梁高挺,眼窝深邃,不笑时近乎冷漠,戴上眼镜,又流出几分端方自持的书卷气,中和掉他周身的冷冽寒冰,化为了似水柔情,他还会在面前摆上一杯茶水,坐得端端正正,俨然一名研究人文社科的资深教授。
然后开始“引经据典”,常以“有位哲人说过”为开头,杨峤听他说的有理有据,头头是道,信以为真,频频点头,最后她无意问起哲人是谁,苏宛啧上一口茶水,从容道:“姓苏名宛。”杨峤两眼一黑,夺过他手中的茶水往桌上一拍,扬长而去。
关于人际交往中的尴尬,苏大教授是这样说的,尴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人识破的尴尬,而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就像是坐在跷跷板的两头,你强它弱,你弱他强,所以破局之法就是保持淡定,哪怕被识破也没关系,依然淡定。
杨峤,你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就说最少的话,做最少的动作,让自己看起来满不在乎,在别人那里就是云淡风轻,嘿!你不是最擅长装傻了吗?
杨峤回神,关上了车窗。
“我们现在去哪?”
“终于想起来问了,我们才一个多月没见,好像变成陌生人一样,杨峤你啊……”廉骁目视前方,话中兴奋与无奈交织。
杨峤笑了笑:“这段时间还顺利吗?”
廉骁沉默几秒,回:“顺利。”
杨峤偏头瞧他,在他的脸上隐隐觉察出一种强颜欢笑的意味,她没再继续问下去,如果廉骁愿意,他会自己告诉她。
车子停在录音棚附近的一个商场,廉骁带杨峤去了他们一起来过的一家粤菜馆。
杨峤跟在柏亦庄身后,步入熟悉的地方,回忆的画面纷至沓来。
“我希望你把我当朋友。”
“不是以老板的身份,是以廉骁的身份,你能明白吗?”
“别愣着了,快坐下。”廉骁催促道。
杨峤乖乖坐下。
“怎么样,这家店熟悉吗?”
“嗯。”杨峤笑了,“怎么想起到这里吃饭?”
“你不喜欢?”
“还可以,没有明显的偏好。”
“那不是丧失了对美食的乐趣?”廉骁抱臂望着她,促狭地笑,“有点亏啊。”
“……爱吃甜食算不算?”杨峤又补充,“面包蛋糕冰淇淋,等。”
廉骁失笑:“算,但是对身体不好,建议戒掉。”
“喂——”
你这人怎么还有两幅面孔?
说话间隙,廉骁点好菜,又加了一份陈皮红豆沙。
“我听过一个说法,爱吃甜食的人普遍缺乏安全感。”廉骁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对面,“你觉得呢?”
从杨峤的独立样本来看,说法正确,但是样本量太少,且独立不能代表整体。
杨峤眼睛一抬,默了默,波澜不惊地回:“不清楚。”
廉骁不再打趣她。
餐桌很快被填满。
每一方水土孕育的群体生命,他们的品性自然地流淌进生活的方方面面,廉骁望着面前精致小巧的食物,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一个从遥远南国风尘仆仆赶来的姑娘。
廉骁忽然停筷,抬眸问:“杨峤,你是哪里的人?”
杨峤稍顿:“河南。”
“河南哪里?我去过郑州,还知道开封,清明上河园。”
杨峤笑:“都不是,离你说的这两个地方有点远呢。”
廉骁定睛打量她。
杨峤故意卖了个关子:“等你下次路过,我再告诉你。”
“那你呢?”杨峤当即反应过来,微笑着说,“忘记了,北京。”
廉骁想了想:“我出生在北京,如果严格按照祖籍,应该是广东人。”
“所以这是你带我来这家店的原因吗?”杨峤咂了一口红豆沙,眉眼微弯,“让我尝尝你的家乡菜?”
“嗯……你要这么说也不是不可以,”廉骁轻笑,“不过我从记事起就没回去过了,带你来这里可能只是,单纯因为我懒得找其他的店。”
杨峤大窘,扯了扯唇:“好吧。”
“哦——”杨峤恍然大悟似的,“所以你爸爸是广东人,你妈妈是北京人,我第一次听人专门介绍祖籍,挺新鲜的,我爸妈的祖籍只差了一个村子,就不存在你这种情况。”
廉骁沉默半晌:“我妈妈去世了。”
杨峤夹菜的手顿住,片刻,低声道:“抱歉,那你上个月是……”
廉骁轻呼一口气,笑容清淡:“不是,我妈妈是我刚上高中的时候走的,已经好多年了。”
“哦。”杨峤捏着杯子,斟酌道,“那你上个月说家里有事,现在解决了吗?”
廉骁迟疑片刻,放下筷子,正色道:“杨峤,这也是我今天请你吃饭的原因,我过几天回北京,以后可能就不回上海了。”
“是因为事情还没解决吗……”杨峤声音越来越低。
“这是一方面,我也打算在那边和几个朋友合伙开一个配音工作室。”廉骁说,“这几天把这边的事情收收尾,还有,和你正式道个别。”
杨峤忽然感觉胃里泛酸,想吐,一定是刚才的甜食吃太多了。
果然对身体不好,得找个时间戒掉才行。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杨峤声音发虚,知道自己说了也是白说,她现在大约有点难过。
“不是什么大事,别担心。”廉骁笑着安慰她,“虽然我以后去北京了,但我们还是朋友,你可不能转头就把我忘了啊。”
杨峤挤出一抹笑:“放心,不会。”
廉骁注视着她,定定看了几秒:“说好了。”
吃完饭,廉骁要结账,被杨峤抢过去,义正言辞地说:“让我来吧,上次不是说好了,等你回上海,我请你吃饭。”
廉骁按下她的手:“怎么,我还没走呢,就想着和我一刀两断了?”
“这顿我请,你的那顿我记着呢,等你哪天快把我忘了,我再来找你要。”
杨峤缩回手,惶惶道:“好吧。”
两人离开商场,慢慢步入地铁站。
在地铁口,廉骁再次告别:“我就送到这,杨峤,下次见。”
杨峤心里纵然怅然若失,话到这里,也的确没什么要交代的了。
“嗯,再见。”杨峤轻轻挥了挥手,走进地铁站。
真的能再见吗?
杨峤在踏上扶梯的最后一刻,回头看了一眼,廉骁还站在那里,杨峤匆匆收回目光。
杨峤回想起来他说和朋友合伙开工作室,竟然一瞬有种被抛弃的失落和气愤,太可笑了。
廉骁有很多朋友。
杨峤的朋友少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