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北街 第10章 自欺欺人

孙农户在自家门前一直坐到日头西斜，各家炊饭的烟岚已悠悠然飘过屋顶，复而又弥散于天际。

木门后似有人挪蹭着往门这边走。

孙农户听见屋里的声音，连忙起了身，推开房门奔过去扶住院里的老妇。

他叹息一声，“娘，你怎么又一个人出来了。院里放着犁头跟铁锹，你眼神不好，万一叫这些东西绊倒了，若我恰巧也不在，可怎么好！”

孙大娘缓缓把一双满是老茧和陈年伤疤的手从打着补丁的袖管里伸出来，握住儿子的手臂拍了拍。

“娘没事儿，我就是想着你咋还没回来，呆在屋里也没法给你做顿热乎饭，就想到门口等等你。”

说着转身就要带着他往屋里走，“累了一天了吧，快，先进屋歇歇。”

孙农户听了这话，憋了一天的情绪终于是找到了宣泄口。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着。

嘴巴张着半天没办法发出声音来，只传出愤愤不平的喘气声。

孙大娘察觉到异样，用一双只隐约能瞅得清人影的眼看向孙农户。

她看不清儿子的表情，却也能感觉出来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不大好的事情。

她试图像儿子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脸安慰他，奈何眼神也不好使，探了半天才摸着。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人还好好的就成。

白天的最后一点日光照在靠墙根放的农具上，那犁刃也被镀上了一层暖意。

孙农户颤着声，“娘，咱家在那片荒地垦的地叫人没收了。”

他看着他娘听他这么说，面上也错愕了一瞬，但很快恢复了正常神色，劝慰他道：“没事。他们也不能平白抢走咱的地，先回屋，先回屋再说。”

天色已然暗了下来，今晚的天气不大好，看不见月亮，只隐约能见到一团光缩在云后边。

得意酒楼过了夜食的时段，便闭门谢客。

因楼下没有空地方可叫阿彦住的了，南湘子便让喜儿在二楼挨着她的屋子再收拾出一间房来。

钱有财已经回自己屋去了，秦蒋照例是没什么事便找不见人影，帐房先生用过晚饭也回自己的住所去了。

一楼只剩下倚着桌子看话本的南湘子和正在收拾大厅的来福。

在来福收拾的间隙，他抬起身来，见南湘子给他使了个眼色，随即撂下抹布走到南湘子身边，悄声汇报这几日的消息。

来福此人并不是南湘子从外边买来的下人，他自幼时起就一直在将军府里做杂役，做的并不出彩，但也没有犯过什么错。

他平日也不爱与人闲聊，以至于不论在哪里，总是若有若无的。南湘子那日带走了他，事后管事的总觉得少了个人，但总也想不起来。

或许翻翻名册就能想起来，不过南湘子事先已经把他的名字从上边划了去，即便翻了也挑不出毛病来。

因着不引人注目的本事，来福一直是南湘子的另一双眼睛和耳朵，替她打探情报和传递信息。

十多年如一日的好似一个透明人，也从不与人提起自己的身世，心甘情愿的替南湘子卖命。

不过是为了报答南湘子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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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说完，南湘子满意的点点头，合上话本要上楼去。来福也拿起抹布，他还要在睡前把酒楼收拾干净方便明天开门迎客。

来福正卖力的擦着桌子，那上楼的女子蓦地停住脚步，几乎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辛苦。

他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下，嘴角却微微上扬。

——这样就很好了。

南湘子上了二楼，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厢房，她停在那间今天刚收拾好的新房间门前，轻轻拍了拍门。

“请……请进。”

房间里传来孩子的声音，带些厚重的鼻音。

南湘子推门而入，果然见阿彦正红着眼睛，小小一只团在床旁边的地上，也没有换衣服准备休息的意思。

见南湘子进来了，连忙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南姐姐……”

他想挤出一个笑出来，可眉心却紧紧皱在一起。

南湘子三两步走到他跟前，伸手把他抱了起来放到床上，继而伸出一只手替他把眉头抚平。

她看着面前这个强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的小孩，先是姐姐被人强行带走，紧接着又不得不跟爹娘分开，短短几日竟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

造成现在这种局面，她又何尝不是帮凶？

强行阻拦他们一家前去报官对她来说轻而易举，但她没有这么做，这与她的初衷背道而驰。

南湘子暗自摇了摇头，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难道还能回头么？

于是她又换上一张笑脸，轻轻推了推阿彦，“你瞧，都这么晚了你还没有换好衣服，是不是在等我替你换？”

阿彦虽是小孩到底也知道男女有别，霎时脸上浮出红晕来，退着往床里边躲，似乎怕她真来替他换衣服。

一边退一边支支吾吾的说自己会换。

南湘子见状笑出声来，“怕什么，我自己家也有个弟弟，晚上总爱跑来闹我，要我哄他才肯睡呢。”

南湘子的确有一个弟弟，但是他从来没有粘着南湘子，南湘子也不会哄他睡觉。

但是阿彦并不知道，只是听了南湘子的话，像是想起什么来，低下头小声道：“我姐姐，也经常哄我睡觉。”

南湘子坐在床边，温柔的冲阿彦招招手，“好孩子，来，到姐姐这来。”

阿彦听话的爬过来，乖乖地坐在南湘子身边，南湘子见状，张开手臂把他揽到自己怀里。

阿彦倚在她的怀里，轻轻吸了吸鼻子，“姐姐，为什么我家这么倒霉，为什么倒霉的是我家啊……”

“好孩子，别担心，都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

她又从不知道哪里拿出一张纸来，三两下竟折出一只小鸟出来。

她把小鸟递给阿彦，“我小的时候，遇到伤心事儿了，我娘就会给我折一只小鸟。”

“她告诉我，如果向这只小鸟许愿，然后顺着窗户把它放出去，小鸟就会生法子实现你的愿望。”

阿彦捧着那只纸折的鸟，摇了摇头，“姐姐，这都是骗小孩的。”

南湘子闻言，像是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

“这怎么可能是骗小孩的？我明明试过了，很灵的！”

一边说一边把阿彦捧着小鸟的手抬到他心口的位置，“不试试怎么知道？你难道没听说过，心诚则灵吗？”

南湘子要起身离开的时候，阿彦已经睡着了，他手里还握着那只小纸鸟。

南湘子很怀疑明天他看到小鸟被压扁了会不会又红着个眼睛，索性又折了几个放在他的枕边，这才轻轻吹熄了蜡烛，回自己的卧房去了。

南湘子进了屋，洗澡水已经给她备好了，水温刚好，衣裳也整整齐齐摆在一边。

待她收拾好，喜儿将那水倒了去，便也回房去了。

南湘子自床底下拉出一个上锁了的木箱，打开之后拿出了最上边新放进去的卷宗，细细研读。

还没看几个字，隔间的喜儿低声唤道：“小姐？你睡了么？”

喜儿睡的地方是她这间的耳房，方便照顾南湘子的起居。

喜儿家那边的姑娘们晚上没事儿，总喜欢凑在一起聊天。

做了丫鬟之后因着南湘子的放纵，她没事也总爱从她那间耳房举一只蜡烛过来。

不过有时候是聊天，有时候时候是喜儿给南湘子念话本。

于是南湘子敲了敲床沿，收了手里的东西，等着喜儿过来。

喜儿听见敲床沿的声音，知道是还没睡，于是就熄了房里的蜡烛过来了。

一进来就见南湘子斜靠在床边，满脸倦容。

知道南湘子赶了半天的路，早就累了。便叫她躺着，自己慢慢的替她捶腿捏背。

喜儿一边给她捏背，一边好奇地发问。

“小姐，咱们原本不是去上京游玩的么？怎么半路上捡来一个小孩，害的小姐不得消遣，小姐却还对他那么好。”

南湘子趴着叫喜儿给她捏的十分舒服，这会懒洋洋的连话都不想说了，只简短的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喜儿见她不说话，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继续说她那白天没有说出来的抱怨。

“小姐，你是不知道，当时东来阁一群人欺负阿彦的爹娘，我原本是要去找小姐的，结果那个秦蒋竟然不论如何都不让我上去。”

“我想让他去帮帮那对夫妇，谁知道他不仅叫我不要多管闲事，还把我给打晕了。”

说着扁扁嘴，“小姐，我差点以为又被买到什么地方去了。”

南湘子又轻轻的嗯了一声。

这下喜儿可不高兴了，“小姐！你刚才哄那个阿彦了半天，什么许愿，什么小鸟的，这会回来却理都不理我。”

南湘子被她逗笑了，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纸鸟来，“你看，我给你也折了这么一个小玩意。”

喜儿接过来，细细端详了一会。

南湘子见她似乎不知道怎么玩，问喜儿要回小纸鸟，抬手就把它抛出了窗外，只见那小鸟顺着风，一双翅膀轻轻晃动，越飞越远。

南湘子晃了晃喜儿，“快，趁它没飞远对着它许个愿！”

喜儿连忙闭上眼睛，继而就听到了南湘子的笑声。

喜儿发觉被她耍了，嘟囔着，“不过是骗小孩的玩意儿！”

然而南湘子却收了笑，“不是骗小孩的，而是用来骗人的。”

“这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南湘子没有回答，只是催喜儿快快回去，明天还有别的要紧事要做。

屋里又只剩下南湘子一个人，她昏昏沉沉睡去，不知是不是做了噩梦，一滴眼泪悄悄从她的眼角滑落，无声无息地落入枕塌。

夜深了，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此时大多都已入睡，整个北街静悄悄的，各家各户都熄了灯火，只有孙大娘房里还点着一根蜡，她在昏暗的光线下费力地编着一只草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