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凉 第2章 第二章

不算结实的床架只要有个轻微的动作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到了夜里，帐篷里的学生带着白天的担忧与后怕睡了过去，偶尔有几句梦话传出，倒也算得安宁。

齐笑一直没有睡着，她的床在周茉的旁边，她侧身躺着用手掌垫在脑袋下面直勾勾地看着背对着她的周茉。

自从周茉回来之后就没再说过一句话，她大概能猜到那个老师对周茉说了什么，她想说些什么安慰一下周茉，可浅薄的人生经历让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没关系吗？

说你要坚强吗？

说未来会更好吗？

光是想一想没有父母的日子，都觉得难过，这事情又成了事实，她们还只是没长大的孩子，该怎么面对呢？

就在齐笑胡思乱想的时候，周茉动了。

周茉穿着外套蹑手蹑脚地往外走，身后突然传来动静，她也没回过头，径直往外走着，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一道极其轻的声音传入耳朵里。

“周茉，你要出去吗？”

周茉听出是齐笑的声音，她回过身看见了一双带着关切与悲伤的眸子，沉默地点了点头。

齐笑仍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周茉也没打算听她说什么，拂开齐笑的手就要往外走。

齐笑这次没有动作，只是小声说道：“如果老师来查人，我会帮你掩护的。”

周茉一愣，许久未曾说话的嗓子早已哑了，开口时还带着磕巴，“不，不用了。”

“我……”不一定回得来。

齐笑似是没听出周茉欲言又止的潜台词，自顾自地转身回到床上躺下。

周茉抿了抿嘴唇，下定了决心撩开帐篷的帘子，准备走出去时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转过身看了眼齐笑，借着月光，她看见齐笑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是在哭吗？

为她吗？

周茉没有细想，她蹑手蹑脚地绕来绕去，这里她非常熟悉，知道后面围墙有一道口子可以钻出去，如果那块儿塌掉的话，她大概率就可以直接翻出去了。

不知是不是命运也觉得对她太过残酷，逃出去的过程格外顺利。

出了庇护所，外面的世界映入她的眼帘，高架上的红绿灯掉落在街边，裸露的电线随意地耷拉着，沥青表面裂开密密麻麻的口子，周茉小心翼翼地走着，避开那些危险。

她记得殡仪馆在哪里，奶奶去世的时候，周启年曾经带她去过，好在她脑子好使，方向感也不错，去过一次的地方也能记得住。

天光乍亮，周茉终于看见了殡仪馆的标志，那铁牌子被重新固定过，密密麻麻的铁丝缠绕着，像是束缚什么的装置。

门口还有门卫看守，她一靠近就被门卫看见了，中年男人呵斥着周茉，“小孩！说你呢！赶紧过来！”

周茉有些紧张，但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没等她开口说话，门卫拎着她往里面走。

“我……”

“外面这么危险，你还敢一个人往外晃？！万一又发生余震了，埋了都不知道去哪儿挖你去！老实在这儿呆着！”

周茉的眼泪好预兆地流了下来，一颗一颗宛若断了线的珠子，只是珠子有数，悲伤无尽。

门卫见她哭了，语气不由得软了下来，“没事了，这儿还是很安全的，政府的专业人员来这儿看过了，也有专业的帐篷，你去哪儿避一避。”

“叔叔，我来看……”

“什么？”

“我……父母。”周茉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他们死在了这场地震中。”

门卫这时候才明白这个女孩为什么会只身前来这里，他松开抓着她后衣领的手，他指了个方向，“昨天送了一批来，有的登记了姓名，有的还没有，你可以去问问。”

“谢谢叔叔。”周茉抹掉脸上的眼泪，对着门卫微微鞠躬，然后朝着他手指的方向跑了过去。

门卫怅然着呼出一口气，脸上传来微微凉的感觉，他伸手去摸，只摸到一点点水渍，抬头看去，竟然是下雪了。

“这还没入冬就下雪了，老天爷，真是作孽呦。”

听到周茉是来认领家人的，登记的人也没多说什么，想来她这段时间她见到的悲欢离合比她过往的职业生涯中见到的还要多。

“周启年，华容，在三号，跟我来。”

周茉驻足在房间门口，脚底像是灌了铅一般走也走不动，退也退不了，生死之事对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还是太久远的事情，按照时间轴来说，她应该在心智成熟且理解生死的含义之后才会迎接挚爱的离去。

而不是现在，恍然无措且不能接受。

领着她进来的女人也没有催促，只是走过去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去看看吧，你父母挺好的。”

周茉一时间没明白挺好的含义，等白布揭开后，她才明白挺好的意思，除去华容被砸碎的那半身，其余地方都挺好的，周启年只有脑袋上有伤，甚至还没伤了脸，他们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不插科打诨也不宠溺地看着她。

她抹了抹自己鬼画一般的脏脸，硬生生地挤出一抹笑来，“妈妈，老爹，我活着。”

话音刚落，她再也忍受不住内心巨大的悲伤，趴在床架上跪了下来大声痛哭，“我……我怎么办……别离开我，求求……”哭到最后，周茉已经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好似都是胡言乱语。

华容的手因为她刚刚的动作而垂落下来，周茉的目光落在她的掌心上，她捧起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妈妈，以后再也没人给我做衣服穿了，您再摸摸我吧。”

掌心微微凸出的茧子摩擦着周茉的脸，周茉忍不住加大了摩擦的力度，仿佛是华容施加的力道，仿佛她妈妈还活着。

登记的女人受不住这一幕，默默转身退了出去，她压了压自己的眼角，只留一声叹息。

周茉沉浸在悲伤中，但很快发现了不对，妈妈的戒指不见了，她抬头看了眼爸爸那边，爸爸的戒指也不见了，两人曾经带着戒指的指根处有一圈泛白的痕迹，除了洗手睡觉，他们几乎不会将这戒指摘下来。

“戒指呢？”

周茉去找了登记的人，登记的人去给她找了物品储存处，那里只有两部手机，手机被砸碎了不能开机，周茉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好，她又翻了一遍确定没有戒指。

这戒指对华容与周启年来说很重要，华容十几年前生了重病，周启年带着她去找了很多医生，都不见好，最后周启年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说是巫医有用，周启年立马带着华容启程。

那时候周茉还太小了，被周启年放在姑妈家里住着，她不喜欢姑妈，姑妈总是说着一些难听的话，还喜欢跟她开玩笑，说等你妈死了，你爹那个痴情种说不定会找个跟你妈长得像的女人，反正你年纪还小，认不得人，叫妈就叫了。

她是年纪小，不是脑子傻，所以她不喜欢姑妈。

但她害怕，害怕妈妈会变成另一个人。

但好在，华容回来了，还一天比一天健康地回来了，一开始因为姑妈的话，周茉还对华容考察过，后来发现确实是自己的妈妈，才放心地窝在她怀里睡着。

后来，周茉才知道，这次治病还带了点玄学。

也是从那之后，周启年与华容的手上多了两枚轻易不摘下来的戒指。

爸爸说：“这是能锁住妈妈灵魂的戒指，让妈妈不再轻易失魂，离开我们，而且有了这个戒指，我跟你妈妈，下辈子也能相遇。”

妈妈说：“这都是迷信。”

华容嘴上这样说，可却从未摘下这枚戒指，因为她也想，与自己的爱人来世再见。

周茉知道这戒指对两人的重要性，此刻丢失，她心急如焚。

人已经死了，就连这点她父母生前的念想都要丢掉吗？

周茉：“是不是掉在家跟学校那里了？”她喃喃自语，“不行，我得找到，我得让他们下辈子也遇见。”

她丝毫没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异想天开的事情，周茉想到就去做到。

她告别了登记的女人，大叔门卫，去往另一个目的地。

大叔本来不想让她走，但周茉撒了个谎，她利用那个穿着制服男人的名号加上自己这张具有欺骗性的乖乖女面容，成功从殡仪馆里走了出来。

她没有回学校，而是回了家。

外面的天已经彻底亮了，这一次她没再躲避地上的裂纹，那些一开始觉得可怕可憎的东西，现在在她眼中全都不重要了，她只有一个目的。

找到戒指。

事情不总是幸运的，快走到家的时候，一小波的余震再次袭来，周茉立马找了个角落躲着，学校曾经组织过地震演练，也发放过地震应急手册，她一向认真，这会儿倒是派上了用场，但她心里没有任何激动与骄傲，父母的死亡在她的心上镀了一层密不透风的膜，她已经毫无波澜了。

好在这波余震不算强烈，等到外面安静下来，周茉继续往家的方向走着。

“妈妈，老爹，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