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凉 第1章 第一章

房间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

房门把手突然向下压了压，床上睡着的人似乎丝毫没有察觉，来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准备给床上的人来个突然袭击的叫醒服务，只是她还没碰到被子就被床上的人反弹起来吓了一跳。

“嘿！”

华容没想到周茉会醒得这么早，她坐在床边，拥着扑过来的女孩，轻轻摸着她的长发，“昨晚睡得不是很晚吗？早上还能起得来。”

“妈妈，你太小看高三学生的生物钟了。”

周茉撅着嘴巴，窝在妈妈怀里撒娇，“哼，我好久都不用人叫起床了，妈妈都不知道，出个差是不是把女儿都忘了。”

华容：“是你爹说得。”

门口传来敲门的动静，一道隐忍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再赖床，起多早都没用。”

周茉闻言打了个哈气，拿起遥控器将窗帘按开，阳光洒进来的时候，母女两个过于相似的脸映入周启年眼中。

周启年今年四十五，是个高中语文老师，许是因为教语文的缘故，周身透着一股子儒雅气质，他妻子华容是个小有名气的服装设计师，长相昳丽，女儿周茉完美继承了华容的美貌以及华容古灵精怪的性格，所以周茉从小到大是让人夸着长大的。

“妈妈，你又被老爹戏耍了。”

周茉撂下这句话，笑嘻嘻地床上跳下来穿上拖鞋，如同一跳滑溜的鱼进了卫生间洗漱。

她一边刷牙一边听着外面父母的拌嘴动静，露出幸福的微笑。

他们一家的早餐一向丰富，有时候是周启年下厨，有时候是华容下厨，她父母的手艺都很不错，偶尔不忙的时候还会指导周茉动手做菜。

周茉一边吃饭一边瞄着手腕上的手表，周启年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顺手夹起一颗爱心煎蛋放入她碗里，“一会儿我开车送你上学。”

周茉眼睛一亮，华容看她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托腮笑了起来，“我们家小茉莉怎么这么可爱啊。”

“在学校里有没有男生对你表白啊。”

周茉嘴里的一口粥险些没喷出来，她费劲地咽下去，“妈妈，你说什么呢？我是个高三生，一切要以学习为重，其他的一切休想乱我道心！”

周启年眼皮子抬都没抬，直接肯定了周茉的说法，“上周下雨我去她们班级接她，看见她婉拒了好几个男生的雨伞，要不是看见我，估计咱们姑娘就要淋雨回家了。”

“我女儿这么可爱，有人喜欢是理所应当的。”华容抬手摸了摸周茉的脑袋，“下周就是你生日了，妈妈给你设计了一件巨漂亮的裙子，到时候包个包间，邀请你朋友跟同学一起热闹一下。”

周茉从小到大的私服都是华容一手操办的，华容职业属性摆在那里，每一套衣服都很适合周茉。

周茉听到华容这样说，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眼中的兴奋与激动藏也藏不住。

“吃完就去检查一下书包，我去楼下等你。”周启年看似慢慢悠悠，但行事极为迅速，母女说话的功夫，他已经将自己收拾整齐，站在门口穿鞋了。

周茉将最后一口煎蛋咽下，进屋子查看书包去了。

华容今天没什么事情，还在慢悠悠地喝着粥，突然她脸颊一凉，抬头看去，周启年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了过去，在她脸上落下一吻，华容笑他，“怎么？女儿走了才敢亲啊。”

“别让她学坏了。”周启年小声嘟囔着。

“那你离我远一点。”

周启年闻言磨了磨牙，“等一会儿送走她的。”

周启年将周茉送到学校门口，周茉刚要下车，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夹着几张百元红钞，周茉没收，“不用了，老爹，我压岁钱还够呢。”

“额外赞助都不要了，看来你真成小富婆了，下次接济接济你老爹我？”

周茉眼珠子一转手极快地抽走了周启年手里的钱，她对着自家老爹乐呵呵一笑，“那算了，我可不敢背着妈妈接济你，要是被发现了，街头老乞丐就要变成街头老小乞丐了。”

周启年听出周茉在损他，一个脑瓜崩弹了过去。

周茉灵活躲避，开车门下车一气呵成，她一边朝前跑还不忘跟车里的周启年摆手说再见。

周启年启动车子前，看了眼外面的蓝天。

安宁幸福的生活，希望明天也是个晴天。

高三的学习生活枯燥且繁忙，只要有一科发卷子，其他老师必然也会跟随响应，每次传卷子，班级里都像是下了雪，到处都是飒飒的声音。

本以为今天也会是普通的一天，直到一声刺耳的警报响起，身边的同学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茉听到有人在问，“是消防演练吗？这么突然？”

周茉仔细听了下那警报声，她其实有些不记得当时她是怎么说的，好像说得是，“地震了，快跑。”

旁边的人听到她的话，仍旧嘻嘻哈哈，“地震啊，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

周茉没心情再附和他们的玩笑，她是第一个往外跑的人，跑到走廊才发现其他班的学生已经有往外跑的了，有一个逆行的老师朝他们班级的方向跑过来，大喝道：“快点，地震了！赶紧离开教室！”

看着那老师，周茉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她顾不得其他，飞快地往外跑着，跑到后门的时候通过那窄窄的长方形玻璃往教室里望去，还有几个人傻愣愣地站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当机立断拉开后门，冲了进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发呆的女孩往外跑。

地震，他们曾在课本中学过，这是地壳运动的结果，大陆板块之间不断摩擦，就会产生地动。

他们也曾在新闻中看到过报道，地面会突然裂开一道缝隙，将一栋完整的高楼瞬间吞噬。

在天灾面前，人类实属渺小。

但好在，她们是幸运的。

周茉拉着那女孩跑到空旷的操场时，教学大楼才有崩塌的趋势，尘土飞扬，遍地哀嚎，难以想象在现代文明的今天仍有如此束手难为的时候。

躁动不安的心脏，周茉抚上心口，企图将那不安的想法压回去，她想回家，想看见自己的父母，但现在她哪儿也去不了，只能等待支援的到来，跑出来的老师们跟校领导组织着统计学生。

可周茉完全听不进去他们在说什么，在某位老师对着她说了第三遍排队的时候，她仍无动于衷，眼看着老师就要走过来，被周茉拉出来的女孩伸手拉了把周茉，让她站在自己的身后。

“你还好吗？”

齐笑从未看过周茉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周茉长得好看，性格也好，在班级里很受欢迎，大家都愿意跟她交朋友，而周茉也总是笑着的，她本来就好看，笑起来跟个小太阳一样，更暖了。

但如今的周茉就像是被吸干了光与水的枯枝，颓丧异常。

周茉被她刚刚那一拉，拉回了几分神志，她听到齐笑的关心摇了摇头，“我没事，我只是担心我的爸妈他们。”

齐笑安慰道：“没事的，我们都能跑出来，你爸妈肯定也能的，而且这会儿地震好像不明显了，说不定只是一场小震呢。”

事情总是事与愿违，开头的那场地震不过是这场天灾的序幕，周茉与同学们一直在学校里等着，等来了支援的物资，也等到了更猛烈的地震，她们被迫转移，期间她试图向周启年或者华容联系，但都无果。

通讯被断。

唯一一次打出去的结果，也是无人接通。

五个小时，周茉滴水未进。

齐笑看不下去，强拉着她吃了点泡面。

到了晚上，周茉睡不着，她不是个矫情的人，也明白特殊时期，可她就是觉得难受，她将这一切归结为床架太硬了，但眼泪毫无预兆地脱框而出时，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十三个小时过去了，周启年与华容仍旧杳无音信。

周茉望着灰蒙蒙的天，想着她的父母也在同样思念她，她会等到他们团圆的那一天。

到了二十四小时，老师突然叫周茉出去。

周茉坐在帐篷里的床上，掀开帘子的老师背着光，她看不清老师脸上的表情，可她就是莫名地觉得那是个悲伤的表情，她有些抗拒，不想出去。

齐笑握住周茉冰冷的手，她的手同样也很冷，但她还是愿意将自己身上唯一的一点暖意传给周茉。

周茉调整呼吸，独自走了出去。

她跟着老师走到角落里，那里站着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跟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男人年纪看起来跟她父亲周启年差不多大。

“周茉，我是你父亲的朋友。这个消息对你来说也许难以接受，但我希望你能坚强下去。”

“你父母的尸体都找到了。”

“你父亲他为了寻找楼内遗留的学生，在第二次地震来临时没能跑出来，你母亲她为了救这位带着孩子的母亲，被掉下来的横梁砸到了肩膀与小腿……”

耳边清晰的声音逐渐变为嗡鸣声，眼前天旋地转。

是又地震了？

她也可以死在这场地震里吗？

如果他们不来找她的话，那她就去找他们吧。

周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在要接触地面的时候被那位来通知的女老师及时扶住，穿着制服的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塞入周茉嘴里，“周茉，还好吗？”

旁边蓬头垢面的妇女突然朝周茉跪了下来，“对不起，我知道是因为我，才让她没跑出来，我对不起你啊，姑娘。”

周茉抓着老师的胳膊，才勉强稳住自己的身体，眼眶续满的眼泪阻挡她的视线，却挡不住她眼中的悲伤与绝望。

她听到自己说，“不怪你，不怪你。”

那怪谁？

老天爷吗？

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但周茉得到了另一个答案。

她，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