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竹在练功房待了三天。
修士百年如一瞬,他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
*
宋半夏从角落里自己钻出来的时候,也知道他去了练功房,她有些失落,但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当晚她心惊胆战地等着他回来,因为这一百年间,李修竹从来没有把她丢下,去练功房修炼的时候。
她想,她就当做自己什么也没说,不承认合离这件事。
宋半夏把头花拆了,洗漱好坐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又觉得还是装睡比较好,等他回来,她睡着了,他便也没法再跟她谈白天的事,或者说解开情劫丝的事了。
这种耍赖的事,两个人也不是没有做过,亲亲热热的时候,再荒唐的本性都曾在对方面前显露。
宋半夏立刻钻进了被子中,闭紧了眼。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她等的艰难,迷迷糊糊,好像回到了过去修炼的时候。
虽然宋半夏是个知足常乐的人,但出身于修真世家的宋家,一点法术也不会,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比起她,她的父母要焦急的多。
如果不是宋半夏曾经严厉地告诉她爹,让她爹一定不要去多做任何事情来使她能修炼,恐怕她爹真的有可能会做出一些耸人听闻的事。
宋半夏是活的通透,并不是真的不知道修真世家里的弯弯绕绕。都说闯十趟秘境,也不如进一次世家,都是龙潭虎穴,都是吃人不吐骨头,世家里的人比起秘境的妖兽唯一好的点就是他们‘吃人’的时候,会提前优雅地跟你打声招呼。
斯文败类有很多,宋半夏也曾遇到过,只那一次,她就不再参加那样的集会了,即便参加集会,也绝不跟世家的一堆人坐在一块,反正,宋家、她父母给了她这种资本,不用白不用。
总之,因为种种的这些压力和父母的忧心忡忡,宋半夏也曾努力过一段时间。
她想,就算她没办法赶上其他人,至少也要能有自保的能力吧?
直到有一次她独自出门历练,跌入了一处秘境。那地方本来只是一出平平无奇的树林,林子里是宋家圈养的只要修炼过就能杀死的小型灵兽,谁想得到,那么不巧,让她碰上了个没有清理过的秘境。
更可悲的是,宋半夏只有跌进秘境和掉出秘境的惨痛记忆,而秘境中的历练她全忘了,没有一点记忆。
因为这次秘境之旅,宋半夏彻底躺平了,宋家一堆人更是求着她别再努力了,据说,在她跌进秘境的那段时间,宋家风声鹤唳,就是曾经拌了她一脚的草都让她父母和大哥拔起来扬了。而那些曾经多嘴多舌的宋家旁系,更是被收拾了个底朝天。
宋半夏要是再晚个一两天出来,估计宋家就要和沈家一起给中洲换个乾坤了。
中洲五个宗门,两个顶级大宗受宋家和沈家的资助,要是两家真要闹起来,估计仙盟盟主也压不住。
什么?你说倘若沈家不和宋家站在一起怎么办?
修仙世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两家绑定已久,如果沈家不站队,那宋家就要站队北海尤家了,到时候谁也得不到好处。
想到沈家,宋半夏不免想到了她那位曾经的未婚夫,沈家少家主,想到沈家少家主,她就不免想到她曾经最好的好友赵琳。
宋半夏觉得有些头疼。
她已经更长时间不去考虑这些事了,如今心绪杂乱,那些事情就像游鱼一样跳了出来在她脑海里翻腾。
她与赵琳的决裂很突然,也很巧合。
作为仅次于宋、沈、尤三家的四大后起新秀世家之一,赵家当时正同马家竞争仙盟第九席席位——仙盟八大席位,三世家五宗门,当年正值多事之秋,考虑到新兴的四大家族,便决定多设一个席位。
赵家本来是比不过马家的,但他们和沈家关系在那一段时间突飞猛进,因此获得了第九席的席位。
为了攀附沈家,他们打起了联姻的主意。
宋半夏跟沈广陵其实没有什么情意,若非要从他们之中找出点什么的话,大抵就是青梅竹马的发小情意吧。毕竟她跟沈广陵的婚事其实是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定下的,谁也没想到两人的修仙天赋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沈家和宋家一直以来都是盟友,沈家家主又和她爹是好友,宋家不提解除婚约的事,沈家也是绝不可能提的。
不过,沈广陵他母亲一直十分不看好宋半夏,认为宋半夏实在配不上沈广陵,三番四次地找她麻烦。
宋半夏本来是要退婚的,结果被沈母一激,气了,还就不说退婚的事,非要恶心一把沈母。
于是婚约就这么拖着,直到赵琳一事暴露。
赵琳和沈广陵的事,如果是他们两个任何一个人来告诉她,她都不会那么生气。但宋半夏却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所有人都知道了,包括沈家的狗,作为沈广陵的未婚妻、赵琳的挚友,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宋半夏其实很多次跟赵琳说过自己没退婚的主要缘由,如果赵琳同她老老实实坦白说赵家逼迫她去爬沈广陵的床,或者干脆大大方方地同她承认喜欢沈广陵,那她绝对会站在她这一边,为她加油。
赵琳搞不懂宋半夏为什么跟她决裂,她觉得是她这件事落了宋半夏和宋家的脸,所以宋半夏生气了。
她更是向天发誓,自己绝没有要跟沈母站在一起的意思。
但宋半夏已经真实受到了伤害,她甚至不愿去想——那些她不明真相的日子里,沈母到底在背后怎么笑话她的。而且赵琳被赵家拿捏的太死了,怎么劝都劝不动。
确实,家中的确给了她们很多的便利,即便她们离开俩,只要还姓沈,只要还姓赵,大家都会为此退步。但为了家族好,并不意味着要把自己的一切搭进去吧。
何况赵琳并非没有选择。
她天赋好,勤恳修炼,有朝一日未必不能成为庇护家族的人。
可赵家一点也不重视她,吸骨敲髓,把她当做一件随手可以用掉的玩物。
宋半夏同赵琳说了很多次,让她不要太听家族的话,她却总是笑着应下,转头就忘。
根据过往种种经验,这次沈广陵的事爆发,其实亦在情理之中。
当天宋半夏去街上喝茶看戏,一个跟她不太对付的人就把赵琳的事情捅到了她的面前。
宋半夏当时就感到了背叛,让跟着她的长老收拾了人,扭头回了家。
赵琳听闻后,好歹后知后觉来找了她认错。
沈广陵那厮一直都没露面。
她们大吵了一架,紧接着没过多久就出了情劫丝的事。
宋半夏干脆退亲嫁人一套流程三天搞定。
她嫁人当天听说沈广陵倒是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回家了,但是也没来喝喜酒,估计是自己知道没脸吧。
他要是来,宋半夏也绝不会理会他的。
这件事,沈广陵实在是办的太令人恶心了,基本上把他们那一丢丢的青梅竹马的情意抹灭了。
嫁给李修竹后,宋半夏忙着攻略李修竹,更不愿意去理会世家那群人。
而且她本身就是一个不愿意挪窝的性格,之前愿意到处乱窜,是因为要去见李修竹——谁叫李修竹是个十分爱到处乱窜的人,逼得她不得不这边的大比去一下,那边的选拔去一下。现在,李修竹就睡在她旁边,她就跟获得新手办一样,狠狠痴迷了一段时间。
大抵她被李修竹囚禁的传言就是这样被传出去的。
宋半夏迷迷瞪瞪地睡着了。
等到醒来,天寒地冻,门外风雪重,衾被旁温凉,李修竹没有回来。
宋半夏坐在床边,散着头发坐了很久。
到了她平日里起床的最晚时辰,白琪敲门,问她要不要吃早饭。
宋半夏隔着门说:“不吃。”
白琪立在门边静了片刻,说:“今日年三十,府里人都回家了,李厨娘几个还是在府里过,如果夫人想吃了,或者有什么新鲜的菜想做,同我说。”
往年这个时候,宋半夏都会研究新菜谱,她琢磨,李修竹掌勺。
“我今日辟谷,你不是每年今天都有事要做吗?不必管我,去就可以。”宋半夏语气平常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她话被迫止住,因为白琪推开房门,瞧见了披头散发的她。
一百年间,哪怕是两个人吵的最凶的时候,宋半夏也没有如今这样过。
白琪沉默掩门,将手里的点心果干茶水端到了桌子上,她是个聪明人,似乎在昨日就已经窥见她的情绪不对,因此断定她今天也不会吃饭。
“夫人从来只在快要进阶的时候辟谷,如今难道是又要进阶了吗?”她问。
宋半夏已经元婴,再进阶就该化神期了,她失笑说:“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是能入化神期的人吗?”
她有些失落地说:“怕是我一声也没办法修炼到化神期了。”
白琪:“夫人跟剑君吵架了?”
宋半夏:“没……不能算吵架。”
她耷拉着脸,好像连看不见的耳朵都垂了下去,忽的又抬头看向白琪,问:“如果我要回宋家,你是留在这里跟着李修竹,还跟我回宋家?”
白琪想也不想地回:“我跟着夫人。”
“我不是那个回家小住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是说……就是……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让你在李剑君和我两个人间选一个人跟随,你会选谁?”宋半夏生怕白琪听不明白。
李修竹毕竟曾是大乘期,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拜他为师,如果不是他的指导,白琪也不会在剑道上进步这么快。
宋半夏虽然觉得自己是个十分值得跟随的人,但是……先天条件在这里,好像确实不如李修竹有价值。
白琪看着她无奈地说:“我是你救回来的,你忘了吗?”
“虽然是我救得你,但是我不过是随手一救,也没干多大事。”宋半夏说,“你在这里待了百年了,如果要继续留在这里,谁也没法说什么……”
白琪打断了她,很不赞同,几乎有些严肃了:“我的命和你的命一样值钱,夫人。”
宋半夏眨了下眼,不解地说:“当然。”
白琪:“所以,你救了我,这事情很大。”
“啊。”宋半夏张开嘴,有些呆滞。
“我不会追随任何人,因为我还有没完成的事情要做,但在此之前,如果你需要,我同样会为你赴汤蹈火。”白琪说着顿了顿,眉目里有了些俏皮,“如果有一天夫人自己偷偷跑了,我想府上的大家应该会觉得天塌了吧。”
宋半夏虽然对李修竹吼过府上的人都是她招来的话,但那只是气话。听到白琪这么说,她才觉得,原来自己在他们看来的确重要极了,她说:“不会吧。”
白琪:“夫人如果不信,可以自己去问他们。”
宋半夏闻言立刻狡辩:“我没想自己偷偷的跑。”说完她叹了一口气,眉宇间的疲倦终于轻了一些。
白琪:“所以剑君和夫人,到底出了什么事?昨日剑君怎么去了练功房,到现在还没出来?”
宋半夏说:“等我们两个商量好了再告诉你们。”
她这样说,白琪本来想问的话也就不好问了,其实她已经猜到可能跟情劫丝有关。
一百年了,这情劫丝都还没解开,恐怕……会对宋半夏的身体不利。
白琪心里担忧,只是不好插手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事,告辞后离开了。
宋半夏也并不询问她年年都在今天出门,第二天才回来到底是为什么。
这是她们之间的默契。
*
除夕夜,新年,府里像往常一样结了红灯笼,贴了对联,小聚了一下,是宋半夏主持的,并且给所有人发了压岁钱。
府里剩下的人心里疑惑,李剑君去哪了,宋半夏只说有要事,闭关去了。
大家并没有怀疑什么,只是纷纷表露了自己的关心。
但宋半夏说没事,他们也都信了。
修仙之人的事,凡人捋不明白,自然不去理会,他们信任宋半夏,宋半夏说什么,他们都信。
一直到第三天,李修竹才终于从练功房走出。李修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宋半夏,但是正如闻奈所说,宋半夏的情劫丝已经足足在她身体里待了一百年,如果不解开,恐怕会有碍身体。
情劫丝必须得解,可解了情劫丝,宋半夏就有很大的可能会离开他。
当然,往好处想想,也可能会像传说中的那位一样,直接捅他一剑。
李修竹心中忐忑,踌躇万分,脚却好像有自己的想法,一拐弯就跑去找宋半夏了。
宋半夏正在镇子上给人画灯笼,面前围了一堆小孩,叽叽喳喳的。
她穿着一身明黄色纱衣,外面披了件红毛绒斗篷,露出纤细白净的手腕,拿着素白灯笼画着,笑的俏皮,待在小孩堆里一点也不违和。
李修竹之所以能找到她,仍然是因为她带了那个玉佩。
在见到她之前,李修竹的心仍乱如麻,见到她之后,好像定住了。一直蹙起的眉毛松开,他就站在不远地地方望向她。
宋半夏给一个皮猴子画完,得到了一个油腻腻的亲亲,心思稍微开怀了一些,忽然一顿,仿佛心有灵犀一样抬起了头,看向不远处。
白雪皑皑的廊檐下,李修竹在那里抱着胳膊望着她,就像以往的每个平常日子。
一时间,她只恍惚觉得过往的年华似水,让她怎么抓也抓不住。
情劫丝解了一百年,如今情丝渐断,她与他的情意也到了头。这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世间事物万般皆如此。
“半夏!”一个孩子见她走神,拿胖墩墩的手在她面前晃。
宋半夏将目光收回,看向她。
胖乎乎的小姑娘瞪着两双大眼睛,直凑到了她的脸前问:“你怎么了半夏?”
她娘在旁边聊天,听见了她直呼宋半夏的名字,顿时揣起瓜子,过来扭她的耳朵:“海棠!你怎么跟夫人说话呢!”
海棠是个调皮捣蛋的性子,挨打挨习惯了,当场认怂,众人被母女俩逗笑,本就热闹的场面变得更加热闹起来。
宋半夏也轻轻浅浅地笑着。
李修竹心想,她在外面原来是这样一个柔和的性子,跟在他面前的并不太一样,怪不得果子店的老板那样说。
见宋半夏停了笔。
李修竹走了过去,走到一半又心生怯意,于雪地里停下。
有人看见他笑着喊:“李剑君这是来接半夏夫人回家的吗?”
李修竹迟疑看向宋半夏。
宋半夏从椅子上起身,说:“不画了,我要走了,我夫君来接我了。”
一群小孩纷纷哀嚎。
但他们认识李修竹,知道小镇是他护的,所以只能委委屈屈地放弃阻拦宋半夏的想法。
众人笑容里带着祝福,目送他们远去。
等二人走远不久后,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跟他们息息相关,却又不属于他们的江湖的修真界。
宋半夏揽李修竹的胳膊前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拒绝,才伸出了手。
李修竹犹豫说:“你的玉佩……”
宋半夏:“怎么了?”
他终于下定决心说:“你的玉佩上被我做了标记,只要你带着它,无论走出去多远我都能找到你。”
“我知道,你送我的时候说过了。”
这些他都忘了。
宋半夏顿了顿,松开手,面对他摘下玉佩问他:“你要拿走吗?”
李修竹还没从她知道的事情中回过神来,闻听此言,心里一揪,沉默地看着她,半晌,开口:“你可以丢掉它。”
宋半夏:“可是,这块玉还挺好的。”
像是找到了什么理由,李修竹立刻道:“那你就留着……”他似乎觉得自己开口的太过急切,害怕被她误会,补充,“都随你。”
宋半夏心想,这倒是他的性子,一贯的潇洒如风,不在乎细枝末节。
但如果要合离,她是不会留下这块玉的。
她有很多这样漂亮的玉佩,之所以日日带着,特殊对待,是因为他。
可他如果不在乎,她也就不在乎了。
宋半夏像是离婚分割资产那样地说:“既然剑君不在乎,那改天我把它去当铺当掉好了。”
李修竹立刻拧了眉头问:“你很缺钱?”
宋半夏一怔。
怎么想她也不可能缺钱吧。
他这是在……讽刺她?
宋半夏脸色渐冷。
她问:“剑君什么意思?”
李修竹被她凌厉的神色吓到,憋了半天,轻声说:“别卖它了,这东西里面有我的血,做起来很复杂的。”
宋半夏说:“是剑君你说可以我可以随便处置的。”
“是,我是这样说了。”
“既然里面有剑君的血,那么剑君应该一开始就告诉我,或者直接说不让我随便处置,如果不是剑君那样说,我也不会想要把它卖掉。”
“是我的错。”李修竹立刻认怂道。
看的出,她似乎是真的在生气。
宋半夏伸出手,将玉佩递到他面前,说:“那还给剑君,但是,剑君做不到的事,往后还是少承诺吧。朝令夕改,谁都不会尊重这样的人。”
李修竹被她冰冷冷的脾气惊诧到了,他原以为宋半夏以前的脾气就够大了,没想到她还有这种不怒而威的时候。
水色的玉佩被放到他的面前,他没敢伸手,很是无措,说:“不是这样的。”
他一示弱,宋半夏就心软,声音也降了下来,不那么带着冷意了,咬了下唇,仍生气,问:“那是怎样。是剑君说我可以随意处置的。”
李修竹觉得齿缝中的话有些羞耻,但那种忽然降临的危机感让他下意识地开口说:“是我的错。”
二人面面相觑。
李修竹还是没能将那句话说出来。
宋半夏等了等,低头将他的手拉过来,将玉佩放了上去,抬起漂亮地的眼看着他说:“这句话,你已经说了两遍了,我不想再听下去了。玉佩,原物奉还,剑君,不要跟在我身后回府,我不习惯别人跟在我身后。”
李修竹张了张口,又闭上,单衣寒凉,他站在原地目送她离他远去,雪又飘落,落在他的肩上,不自知。
他紧握着玉佩的手垂下,玉佩底下的同心结穗子一摇一晃、一摇一晃。
不是那样的。
是可以由她随意处置,只是他希望她能够好好对待,而不是随便把它就丢到了当铺里,去换取明明他可以给她无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