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少年,碎发微卷,扫过凌厉的眉骨。
那双内勾外翘、本该含情带笑的桃花眼,此刻眼尾却洇开一片潮红,像一只被惹毛、刚被狠狠揉搓过,却依旧龇着獠牙的狼崽子。
他周身翻涌的鬼气尚未完全平息,带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杀意。
“这是……?”谢必安被这气势慑得后退半步,迟疑地看向纪温醒。
纪温醒无奈地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将浑身紧绷的纪遥光从门口拽了进来。
抬手用袖子擦掉他脸颊上不知何时沾染的一抹暗红血迹,语气带着几分责备:
“好好地拆门做什么呢?砸到黑爷白爷可怎么得了!修门不要钱啊?”
“哎哟!这难不成是……纪遥光?!”
谢必安这才反应过来,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绕着纪遥光转了一圈,
“不得了不得了!这才几年光景,当初那团黑乎乎的小家伙,竟化成了这等俊俏的小郎君?!真是……判若两鬼啊!”
“阿姐!”纪遥光直接无视了聒噪的谢必安,那双赤红未褪的眸子死死钉在陈最身上,带着浓烈敌意,命令道:
“不许!不许让他入赘!”
陈最:“……”
他额角青筋一跳,只觉得一股荒谬感直冲天灵盖。
谁要入赘?这地府的人是不是脑子都缺根弦?
莫名其妙!他拢紧衣襟,脸色黑得像锅底。
“白爷开玩笑的,也就你这傻小子当真了!”
纪温醒哭笑不得,习惯性地想抬手揉揉他的脑袋安抚,手抬到一半才惊觉,眼前这“小家伙”早已比自己高出了半个头,那姿势实在别扭。
她讪讪地收回手,转而拍了拍他结实有力的肩膀,
“快,别闹脾气了,跟黑爷白爷好好打个招呼!忘了?当初咱们四个还经常一块儿溜出去‘公干’呢!”
纪遥光深吸一口气,还在努力压制心底的怨气。
他转向黑白无常,脸上的戾气已经收敛了大半,垂下眼睫,带着少年气的乖巧:
“黑爷,白爷。”
声音虽还有些生硬,但那份刻意收敛的顺从,看得谢必安一阵心热。
天可怜见!当初他还嘲笑纪温醒捡了个黑煤球不如养凶兽威风,谁能想到这“煤球”竟能长成这般丰神俊朗、还自带反差萌的模样?
简直是捡到宝了!
告别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黑白无常,三人决定星夜兼程赶往京都。
夕阳的余晖拉长了三人策马离去的背影。
谢必安摸着下巴,还在回味刚才那修罗场,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沉默的范无咎:
“喂,无咎,你说……醒醒她到底更喜欢哪个?”
范无咎目不斜视,声音平板无波:“什么喜欢哪个?”
“装傻!”谢必安翻了个白眼,
“当然是陈最和纪遥光啊!我觉得吧,八成是纪遥光!那可是从小养到大的忠犬帅弟弟,又乖又能打,眼里只有她一个,这谁能扛得住?不过……”
他话锋一转,摸着下巴分析,“醒醒对陈最的态度也怪得很,又是同命契又是舍命相护的……啧,倒也能理解,毕竟那陈最的身材样貌……啧啧,宽肩窄腰的,搁谁谁不迷糊……”
“我看是你迷糊了吧。”
范无咎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谢必安一个激灵,连忙摆手:
“怎么可能!我才没有!我是替醒醒分析……”他声音渐低,多少有些心虚。
范无咎早已习惯了他这跳脱的性子,目光却追随着远方那三个几乎要融入暮色的身影,最终定格在中间那道瘦挑纤细、却仿佛能扛起万钧的身影上。
他狭长的眼眸微眯,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轻声道:
“她啊……经历了千百次生离死别,尝尽了人间至苦,早已将一颗心淬炼得冷硬如铁。捉鬼化怨,感同身受,看透了爱恨情仇的虚妄与折磨……又怎会轻易再让自己沉沦于这尘世的情爱漩涡,徒增苦痛?”
谢必安一怔,还想说什么,却猛地一拍大腿:
“哎呀!光顾着看戏,忘了正事!隔壁那对‘野鸳鸯’时辰快到了!”
他和范无咎本就是来此处勾魂的,原定那对在风月极乐中毙命的鸳鸯本该准时上路,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不知哪位神仙打了招呼,硬要他们多给半个时辰。
方才他们正与来传信的阴官争论此事,推搡间才不慎跌进了纪温醒房中。
那阴官见有外人在场,怕走漏风声,早就趁乱溜了。
谢必安火烧屁股般跳上楼去。
范无咎无奈地摇摇头,步履沉稳地跟了上去。
京都离抚州路途不近。
往日纪温醒穿梭阴阳,多借用地府设在人间的“链接点”——城隍庙、土地祠皆可。
奈何抚州城隍体系崩塌,链接点失效。
三人只得策马扬鞭,一路疾驰。
抵达昌州时,已是月上中天。
清冷的银辉洒满大地,将周遭景物镀上一层朦胧的霜色。
纪遥光勒住马缰,仰头望着悬于墨蓝天幕的圆满银盘,眸色在月光下微微闪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
“阿姐,”他转头看向纪温醒,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天色已晚,马匹也需休整。我们在此歇息一夜,明早再赶路吧?”
纪温醒略一沉吟。
戚无锋性情古怪是出了名的,深夜贸然拜访确实不妥。
况且连续奔波,她和陈最状态都不算最佳。
她点点头:“也好。养精蓄锐,明日再战。”
三人寻了间干净的客栈落脚。
待确认纪温醒房间的烛火熄灭,呼吸变得平稳悠长后,纪遥光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隔壁,凭窗而立的陈最,清晰地捕捉到了那道跃上屋顶、融入月光的身影。
他眉头微蹙——纪遥光,果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纯粹。
那瞬间爆发又收敛的煞气,绝非普通鬼物能及。
但此刻,他无暇深究纪遥光的秘密。
一种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的记忆,如同指间流沙,正在加速溃散!
陈纾棠的恩怨、纪兰儿的执念……这些曾经鲜明的面孔和情感,正变得模糊不清,如同褪色的画卷。
恐慌如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他拼命在脑海中复盘仅存的记忆碎片。
纪温醒的脸,在混乱的思绪中逐渐清晰、放大,最终几乎占据了全部。
他似乎只记得,那夜是他,等来了花轿,与纪温醒一前一后进了城隍庙的喜房……
“不行……不能忘……”
陈最跌跌撞撞冲到桌边,抓起纸笔,试图将脑海中残存的一切记录下来。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疯狂游走,可写下的字迹却在他眼中扭曲、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水幕。
他越是用力,那记忆流失的速度仿佛越快!
他猛地丢开笔,跌坐在地,双手痛苦地抱住头。
不行!这样不行!必须刻下来!刻在灵魂最深处!
几乎是凭着本能,他猛地闯入自己那一片混沌翻腾的神识之海!
神识之中,意识凝聚成刃!他发狠般,用尽全部意志,以手化刀,狠狠地在那些即将消散的记忆碎片上,在神识最核心、最不易磨灭的地方,用力刻着!
一笔一划,深入魂髓!
他一边刻,一边在神识的虚空中无声嘶吼,如同濒死的困兽:
“怎么才能不要忘记……我怎么能忘记……”
纪遥光在清冷的月光下漫无目的地游荡。
体内那股力量如同被唤醒的凶兽,躁动不安地冲撞着四肢百骸,带来灼烧般的痛楚。
夜风凛冽,吹拂在滚烫的皮肤上,却如同杯水车薪,根本无法平息那源自灵魂深处的躁动。
直到他看见一片广阔平静的湖泊。
月光洒在湖面,碎银般跳跃。
几乎没有犹豫,他俯身,如同一尾归海的鱼,悄无声息地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湖水深处。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暂时压制了那股灼热的躁动。
他在幽暗的湖底悬浮,试图让冰冷的湖水浇灭那狂躁的火焰。
就在这难得的片刻宁静中,一个巨大的、带着强大压迫感的阴影,悄无声息地从他上方缓缓游弋而过。
纪遥光猛地睁开眼!
金色的瞳孔在幽暗的水底如同燃烧的鬼火!
他毫不犹豫,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巨大阴影消失的方向,疾追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纪遥光重新出现在客栈房间内。
他浑身湿透,水珠顺着发梢、衣角滴落在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但他身上那股躁动不安的煞气却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内敛、却也……更令人心悸的平静。
仿佛刚刚饱餐一顿的凶兽,餍足地蛰伏下来。
床榻上,纪温醒似乎睡得并不安稳,轻轻翻了个身。
纪遥光屏住呼吸,周身水汽瞬间蒸腾,衣物和发丝眨眼间变得干燥温暖。
他放轻脚步,如同最谨慎的猎手,悄无声息地走到床榻边。
他看着纪温醒沉睡的侧颜,眼神复杂。
现在的他,强得连自己都感到一丝害怕。
原本只以为自己天生神力,可自从在幽冥荒泽的深处,意外吞噬了那条濒死的九头冥蛟后……一切都变了。
无数古老的符咒、阵法如同解封的洪流,凭空出现在他的意识深处。
那些东西并非习得,更像是……与生俱来,沉睡在血脉之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百思不得其解。
但比起追寻这力量的根源,一个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
阿姐……如果阿姐知道了他的异常,知道了他是如何变得如此“强”的……
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觉得他是个怪物?会不会……像抛弃那些怨魂一样,抛弃他?
不!绝对不行!
纪遥光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偏执的狠厉。
他不会让阿姐发现的!他要永远、永远陪在阿姐身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思虑间,他高大的身形如同水波般荡漾、虚化,顷刻间便化作了一团浓郁、温暖、散发着柔和微光的黑色鬼火。
这团鬼火轻盈地飘起,熟练地从被褥的缝隙钻了进去,精准地贴伏在纪温醒微凉的怀抱里,像一团自动发热的暖玉。
睡梦中的纪温醒似乎感受到了熟悉的温暖,无意识地伸出手臂,将那团暖乎乎的“鬼火”更紧地搂入怀中。
纪遥光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放松下来,发出无声的、满足的喟叹。
果然……只有阿姐的怀抱,才是这世间唯一能让他心安、能平息他体内躁动与不安的归处。
他依恋地蜷缩着。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