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室的门在身后合拢,将球场遥远的喧嚣彻底隔绝。
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喘息,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江凌飒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柜门,身体沿着柜面缓缓滑坐在地上。左膝处传来的剧痛不再是锐利的刺痛,而是一种沉闷的、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的灼痛,每一次脉搏都加剧着这种折磨。
队医刚刚来过,做了紧急的冰敷和包扎。白色的绷带层层缠绕在她肿胀的膝盖上,像一道屈辱的印记,提醒着她刚才在球场上的彻底失败。汗水、草屑和对手鞋钉刮擦留下的血痕,混杂着浓烈的药油气味,构成她此刻周身挥之不去的落魄气息。
她闭上眼,那张写满恶意与嘲弄的脸就在黑暗中浮现,伴随着那句如同毒刺般的话语:“你的膝盖和你的人一样,都是易碎的劣等品!”
就在这时,一股清冽的、带着松木与冰雪气息的味道,蛮横地钻入了这片浑浊的空气。
她的目光落在了长凳上那管纯白色、没有任何标签的药膏上。是周以翎留下的。鬼使神差地,她伸手将它拿起,金属管壁透着凉意。她拧开盖子——
“咯哒。”
一声轻响,仿佛打开了某个尘封已久的时空开关。
那股冷冽的香气骤然变得浓郁,不再是若有似无的牵引,而是化作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将她拽离了当下这片狼藉。
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地点,同样是弥漫着消毒水和肌肉贴布气味的理疗室,只是更加简陋,墙壁斑驳,贴着过时的球星海报。时间,是八年前一个闷热的夏夜。
十四岁的江凌飒,因为白天对抗赛中一次奋不顾身的飞铲扭伤了脚踝,脚腕肿得像只发酵过度的馒头。她咬着牙,独自一人留在空荡荡的理疗室,用冰袋死死按在伤处,试图用物理的冰冷来镇压内心的委屈和不甘。
门被轻轻推开。
月光(或者说,是走廊那盏昏黄的灯)将来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是周以翎。那个比她大一岁,是整个青训基地标杆的天才中场,是所有教练口中的“未来核心”。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干净训练服,额发微湿,像是刚加练结束。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多余的寒暄。她们在训练中是彼此最棘手的对手,江凌飒是唯一能凭借野兽般的直觉和犀利的盘带技巧突破周以翎拦截的前锋。
周以翎沉默地走到她身边,目光在她肿起的脚踝上停留片刻,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管和现在手中几乎一模一样的药膏,放在她手边的理疗床上。
“试试这个。”少女的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敲击卵石的溪流,在这闷热的夜里带来一丝奇异的凉爽,“效果比队里发的好。”
江凌飒愣了一下,倔强地别过头:“不用。”
周以翎似乎没听到她的拒绝,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平静得像在分析战术:“下次过我,记得先沉左肩。你的假动作,太容易看穿了。”
这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指点,更像是一种认可——认可她值得被认真对待。江凌飒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最终还是拿起了那管药膏。冰凉的膏体涂抹在皮肤上,带来一阵舒缓的刺痛,随之而来的便是那股独特的、令人心神宁静的冷杉气息。
那一刻,理疗室的灯光似乎都变得温柔。她们是对手,是彼此想要超越的高墙,但在那片洒满月光的训练场上,她们也是唯一能理解对方眼中那份纯粹渴望的同类。
那时她们约定,以后一个在国家队穿10号组织进攻,一个穿7号冲锋陷阵。
“嗡——”
膝盖一阵突如其来的锐痛,将江凌飒从回忆的漩涡中狠狠拽回现实。
眼前依旧是冰冷、杂乱、弥漫着失败气息的更衣室。手中的药膏金属管硌得掌心生疼。
那股冷杉香气依旧萦绕在鼻尖,却不再带来宁静,反而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用愤怒构筑的外壳,露出里面那个八年前看着周以翎突然消失、茫然无措的少女,和八年后再次输得一败涂地的自己。
八年,物是人非。
周以翎不再是那个月光下递来药膏的天才中场,她成了精于算计的经纪人。
而自己,也早已不是那个相信努力就能实现一切的傻丫头。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便不再受控。
在江凌飒的回忆里,周以翎是青训营里那样强大的存在。她不像其他中场那样只知埋头盘带或盲目开大脚,她踢的是一种更高级的、用大脑驱动的足球。她的眼睛像最精密的雷达,总能提前预判到对手的传球路线和队友的跑位意图。教练总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带着骄傲的语气说:“以翎的脑子,抵得上半支球队!江凌飒,你们前锋跑位要聪明点,得像她一样会思考!”
一次队内训练赛,江凌飒所在的队伍被周以翎的队伍完全压制。球权大部分时间被周以翎优雅而高效地掌控着,她像一个从容的指挥家,在中场区域调度着比赛的节奏。江凌飒作为中锋,一次次地冲刺、迂回、伸手要球,却屡屡陷入对方后卫的包夹,或者干脆接不到传球——因为球路总被周以翎提前预判并指挥队友卡死。
在又一次进攻无功而返后,江凌飒有些烦躁地吐掉嘴里的草屑。她看到周以翎在中场轻松卸下队友有些勉强的传球,几乎不做停顿,就用一个写意的马赛回旋摆脱了上抢的防守队员。
突然,江凌飒的眼睛看到了一丝破绽,一个天才周以翎都忽略了的破绽。就是现在!
一股不服输的劲头直冲头顶。江凌飒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前插,而是出人意料地从中锋位置猛然回撤,如同一头发现猎物的母豹,从侧后方急速冲向周以翎。她没有选择保守的卡位,而是凭借着一股野兽般的直觉和爆发力,看准周以翎即将出球的瞬间,将整个身体甩了出去,一记凶狠且精准的滑铲,鞋钉险险地擦着皮球,将它破坏出了边线!
巨大的惯性让她在地上翻滚了两圈,草屑和泥土瞬间沾满了她的脸颊和崭新的训练服。她不顾形象,甚至没先感觉哪里疼痛,立刻抬起头,带着一丝狼狈的得意和挑衅望向周以翎。
周以翎显然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来自前锋的回防铲抢感到意外。她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但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对被铲倒表示不满或愤怒。她只是站在原地,微微喘息,然后朝着还坐在地上的江凌飒走了过来,并向她伸出了手。
夕阳的光线勾勒出她纤细却蕴含着核心力量的轮廓,她额角的汗珠晶莹剔透。她的眼睛里,没有嘲讽,没有轻视,反而带着一丝罕见的、被打破了既定模式的惊讶,以及一种棋逢对手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笑意。
“江凌飒,”她握着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声音里带着运动后的微喘,却清晰地说道,“一个前锋,回防这么深,你不要命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江凌飒沾满草屑的头发和脏兮兮的训练服,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欣赏与告诫:“不过……你的启动速度和防守决心,是我见过前锋里最强的。但下次,保护好自己,真的容易受伤。”
那一刻,江凌飒感觉所有的疼痛和委屈都消失了,胸腔里被一种滚烫的、充盈的东西填满。那不是普通的夸奖,而是来自她潜意识里最认可的对手的、对她某种独特品质的最高赞誉。周以翎看到的,不是她粗糙的技术,而是她身上那种原始的、不屈的、甚至有些野蛮的生命力。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
就在那个夏夜之后的下一个赛季,周以翎就像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骤然消失,没有留下任何解释。起初是请假,后来是长久的缺席。流言开始在基地里蔓延——有人说她在秘密特训时遭遇了毁灭性的膝盖重伤,十字韧带完全断裂,再也无法踢球;有人说她家里出了巨大的变故,父亲涉及足协的丑闻,她被迫离开了这个圈子……
那颗曾无比闪耀,用其智慧和视野指引着球队方向,也曾被她亲手断下球来的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陨落了。江凌飒曾无数次在训练结束后,望向那个再也等不到人的、属于组织中场的核心区域,心里缺了一块,仿佛失去了一个未曾言明但无比重要的坐标与对手。
从沉重而纷乱的回忆中彻底挣脱,江凌飒洗了把脸,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按照周以翎留下的地址,来到了她暂时下榻的酒店套房。
与更衣室的粗犷混乱截然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低调的奢华和绝对的秩序感。空气里有淡淡的香薰气味,地毯柔软得吸走了所有脚步声。
周以翎坐在靠窗的沙发上,窗外是城市的璀璨夜景,而她本人,像一座精心雕琢的冰雕,融于这片光华,却又自带疏离的气场。她面前的水晶茶几上,放着一台亮着的平板电脑和一份厚厚的、装订精美的文件。
没有寒暄,没有对过去的一句追问。周以翎用眼神示意她坐下,然后将那份文件推到她面前。
“这是一份为期三年的职业规划,以及经纪合约草案。”周以翎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基于你目前的技术特点、身体数据和商业价值评估,我制定了详细的阶段目标。最终目的,是在三年内,让你具备冲击金球奖前三的实力与声望。”
江凌飒翻开厚重的文件。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分析、图表、对手战术拆解。甚至精确地指出了她左脚处理球精度比右脚低13%,在高强度对抗下决策失误率会上升20%。更让她心惊的是,文件里还罗列了她未来可能遭遇的三种重大伤病风险,包括概率和详细的应对预案。这不像一份合作邀请,更像一份冷静到残酷的、关于她这具身体和职业生涯的“鉴定报告”。
“为什么是我?”江凌飒抬起头,试图从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找出一点属于过去的痕迹,哪怕一丝波动也好,“就因为我们以前在青训营认识?你想在我身上弥补你当年的遗憾?”
这是她一直盘旋在心头的问题,带着刺,总能扎的她的心脏往外渗血,她想要问清楚。
周以翎微微后靠,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更加难以接近。“不。”她回答得斩钉截铁,“情感因素是多余的干扰项。我选择你,是基于绝对理性的判断。”
她拿起平板电脑,快速调出几个界面。“我分析了所有欧洲顶级联赛的锋线球员,你的瞬时启动速度、在禁区内的空间感知能力、以及逆足射门的精准度、小空间内的迅速摆脱,都处于顶尖水平。你的上限,数据无法估计。”
她放下平板,目光再次锁定江凌飒,那目光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照得她无所遁形。
“但同时,你的情绪管理、战术纪律性以及媒体关系,也烂得一塌糊涂。它们在疯狂地拉低你的下限。”周以翎的语气依旧平淡,但每一个字都像鞭子,狠狠地甩在江凌飒的脸上“签下这份合约,我会替你扫清场外的一切障碍,优化你的训练体系,把你的天赋兑现到极致。”
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带着一种致命的、不容置疑的诱惑:
“我向你保证,江凌飒。那些今天把你当成没脑子的野兽、只会惹麻烦的‘红牌女王’来看待的人,将来,会跪在地上仰望你。”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车流化作无声的光带。
周以翎的话,像一把重锤,敲碎了江凌飒包裹在外的硬壳,露出了里面最柔软也最渴望的部分——被尊重,被认可,站在巅峰,让所有轻视她的人闭嘴。
她看着眼前这份几乎将她剖析得体无完肤的“计划书”,又看向周以翎。这个女人,用最冷酷的方式,给了她最炽热的承诺。她承认,她被打动了。
江凌飒深吸一口气,拿起了桌上那支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钢笔。冰凉的笔杆握在手中,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在签名处,她的笔尖停顿了。
一个压抑了八年的问题,在此刻脱口而出。
“当年……”她的声音有些干涩,“你的膝盖,ACL断裂之后……那些医生,是不是也告诉你,以后不能踢职业足球?”
周以翎正在平板电脑上滑动的手指,骤然停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江凌飒清晰地看到,周以翎交叠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用力的白色。她脸上那种无懈可击的、属于顶级经纪人的冷静面具,出现了一丝微小的、但确实存在的裂缝。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一抹难以捕捉的、类似于痛楚的神色。
但也仅仅是一瞬。
下一秒,所有的波动都被强行压下,她的表情恢复成一贯的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坚硬。
“是。”
“那你凭什么认为,”江凌飒紧紧盯着她,不肯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你能改变我的?能把我从深渊的边缘拉回来?”她想知道,这份自信到底源自哪里。是商业包装,还是……别的什么。
周以翎的目光从平板屏幕上移开,落在了江凌飒蓄势待发的笔尖上,然后,缓缓上移,最终与她的视线牢牢对接。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斩断过往所有软弱与犹疑的、近乎残忍的决绝。
“因为,”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我从那个地狱里,爬回来了。并且,清清楚楚地记住了,那条路该怎么走。”
周以翎的话语里,没有抱怨,没有煽情,只有最简单的事实,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江凌飒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在那副精致冷静的皮囊之下,汹涌澎湃的、不曾熄灭的火焰。那火焰,曾经在绿茵场上燃烧,如今,在她心里燃烧。
足够了。
江凌飒不再有任何犹豫,笔尖坚定地划过纸张,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三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然后,她将签好的合同推回到周以翎面前。
“周以翎,”她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完整地叫出这个名字,仿佛在进行某个古老的仪式,“别让我后悔。”
周以翎拿起合同,仔细地看了一眼签名处,那份属于经纪人的、完美的、程式化的微笑重新回到她的脸上。她将合同妥善地收进公文包,然后微微颔首,动作优雅无可挑剔。
“我的荣幸,”她回应道,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目光却如有实质地落在江凌飒身上。
这次苦思冥想了一个多星期,写了快5000字。怎么说呢,跟做梦一样。几个星期前我还在跟朋友吹牛,说要当一名优秀的小说作者。现在,我的第一本作品《橙光警告》已经写了7000多字了。江凌飒这个人物很特殊,我在她的身上,赋予了许多我的特质。江凌飒的经历,很大一部分来源于现实生活中的我,区别就是,我没能扛住伤病,在十几岁就被医生告知,无法继续高强度训练。我妥协了,重新拿起了书本。江凌飒就是理想中我会成为的样子,我没完成的职业梦,就交给她了。[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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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周以翎 别让我失望